美国衰退史(6)

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战争,是最残酷的老师。

它用血与火,把一些简单的道理,刻进了政治家的脑子里。

战后的美国政坛,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曾经水火不容的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他们的政策主张,开始变得越来越像。

民主共和党人,以总统麦迪逊和国会里那批年轻的 “战争鹰派”为首,开始主动拥抱那些他们曾经激烈反对的“汉密尔顿式”政策。

而日渐式微的联邦党人,看着对手抄自己的 “作业”,只能在一旁发出无奈的苦笑。

这种两党政策趋同、政治争斗缓和的时期,从麦迪逊的第二个任期末,一直持续到下一任总统詹姆斯 ·门罗的任期结束(大约 18151825 年),史称“感觉良好时代”。

这个名字,有点讽刺。

因为表面上的 “感觉良好”,掩盖了底下更深层次的观念冲突。

而把这种冲突系统化、理论化,并试图将其变成国家战略的,正是那位来自肯塔基州的战争鹰派领袖 ——亨利·克莱。

一) 西部之子的雄心

亨利 ·克莱,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政治家。

他精于演说,善于妥协,一生都在追求总统宝座,却屡战屡败,人送外号 “伟大的妥协者”。

他和汉密尔顿一样,信奉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美国。

但他的出发点,跟汉密尔顿这个东部金融精英,又有所不同。

克莱来自西部。

他代表的是那些生活在新开发的土地上,渴望将自己的农产品卖出去,渴望过上东部人那样富裕生活的拓荒者们的利益。

他亲身体会过,没有好的道路,粮食就运不出去;没有稳定的银行和货币,生意就没法做;没有本国工业,就只能被英国商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他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旨在用联邦政府的力量来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综合性计划。

他给这套计划,起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名字 ——“美国体系”。

这个名字,起得太有水平了。

它把一套本来充满争议的经济干预政策,包装成了 “爱国主义”的代名词。

你反对它,就好像不爱国一样。

“美国体系”,主要包含三大支柱。

这三根柱子,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根上面,都刻着汉密尔顿的影子。

二) “美国体系”的三大支柱

第一根支柱:高关税。

克莱主张,对从英国等欧洲国家进口的工业品,征收高额的保护性关税。

这么干,有两大好处:

保护本国幼稚工业。

关税一加,进口货就变贵了。

这样一来,国内那些刚刚起步、技术和成本都比不上英国人的小工厂,就有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这主要是为了讨好东北部的工业集团。

为联邦政府提供收入。

关税是当时联邦政府最主要的财源。

关税高了,政府就有钱了。

有钱干嘛呢?当然是干大事。

第二根支柱:国家银行。

1812 年战争中没有国家银行的窘境,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于是,麦迪逊总统,这个当年跟着杰斐逊一起痛骂第一国家银行是 “违宪怪物”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当年的自己“很傻很天真”。

1816 年,在美国国会的推动下,“美国第二银行”被批准成立,执照期二十年。

它的规模和权力,比汉密尔顿的第一银行还要大。

克莱认为,这个强大的中央银行,是 “美国体系”的金融心脏。

它能够提供全国统一的、稳定的货币,能够调节信贷,能够为政府的大型项目提供融资。

第三根支柱:内部改进。

这是克莱计划中最雄心勃勃,也是最具争议的一部分。

“内部改进”,说白了,就是由联邦政府出钱,来修建全国性的基础设施——公路、运河、桥梁等等。

克莱的逻辑是这样的:

我们用高关税,从东北部的进口商那里收来了钱。

我们把这些钱,投入到中西部,去修路架桥。

路修好了,西部的农民,就能把他们的粮食和原材料,方便地运到东部卖。

东部的工厂,则可以把他们的工业品,卖到广阔的西部市场。

而强大的国家银行,则为这一切经济活动,提供润滑剂和保障。

你看,这是一个完美的经济内循环!东北部的工业,南部(当时克莱也想把南部拉进来)的棉花,西部的粮食,通过一个由联邦政府主导的交通和金融网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大家都有钱赚,整个国家的经济,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欣欣向荣。

这是一个多么宏伟的、充满国家主义色彩的蓝图!

它本质上,就是汉密尔顿强国梦想的 2.0 升级版。

剧本 B (集权强大),在“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氛围中,发起了一次全面的冲锋。

三) “违宪”的幽灵又来了

但是,问题来了。

尤其是第三根支柱, “内部改进”,碰到了和当年国家银行一样的老问题:宪法。

你把宪法翻烂了,也找不到一条,明确授权联邦政府可以花钱在某个州修一条公路。

按照杰斐逊的 “严格解释”传统,这事儿,就是违宪。

1817 年,国会通过了一个“红利法案”,准备把国家银行上缴给政府的红利,拿出来作为启动“内部改进”的资金。

法案送到了即将离任的麦迪逊总统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在战后已经变得非常 “汉密尔顿化”的总统,会顺利签下它。

然而,在任期的最后一天,麦迪逊,这位 “宪法之父”,内心的“杰斐逊之魂”,突然觉醒了。

他否决了这个法案。

他在否决咨文里写道,他完全赞同修路架桥的重要性。

但是,他找不到宪法依据。

如果因为一件事是 “好事”,政府就可以去做,那宪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政府的权力,将会因此无限扩张。

如果真要这么干,那就必须通过一个正式的宪法修正案来授权。

麦迪逊的这一记 “回马枪”,让克莱的“美国体系”,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挫折。

这件事情,非常有象征意义。

它表明,即便是在国家主义情绪最高涨的 “感觉良好时代”,“有限政府”和“州权”的观念,依然像幽灵一样,盘旋在美国政坛的上空。

它深深地根植于一部分建国精英的内心,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一道思想防线。

四) 最高法院的 “助攻”

然而,国会和总统这边打不开的缺口,另一个地方,却为联邦权力,打开了一扇大门。

这个地方,就是联邦最高法院。

当时的首席大法官,是约翰 ·马歇尔。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联邦党人,是汉密尔顿的信徒。

他在任的三十多年里,通过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判决,持续不断地、系统性地扩大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削弱了州的权力。

其中,最著名的判决,就是 1819 年的“麦卡洛克诉马里兰州案”。

案情很简单:马里兰州,为了抵制美国第二银行,通过了一项法律,要对设在该州的银行分行,征收惩罚性的重税。

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

马歇尔大法官,借此机会,发表了一通足以载入史册的宏大叙事。

他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国会有没有权力建立一个国家银行?

马歇尔的回答是:有!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二十多年前汉密尔顿为第一银行辩护的那套 “默示权力”理论,给直接写进了判决书里,使之成为了国家最高的法律解释。

他那句名言 ——“让目的合法,让它在宪法的范围内,所有实现目的的手段,只要是适当的,没有被禁止的……都是合宪的”——等于给了联邦政府一把解释宪法的“万能钥匙”。

第二,州政府有没有权力对一个联邦机构征税?

马歇尔的回答是:没有!他提出了另一个震撼性的原则: “征税权就是摧毁权”。

如果允许一个州,去对联邦银行征税,那就等于允许一个部分(州),去摧毁一个整体(联邦)的工具。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联邦法律,在与宪法相符时,是至高无上的。”

这个判决,是汉密尔顿主义的一次完胜。

它不仅确认了国家银行的合宪性,更重要的是,它在司法上,确立了联邦权力高于州权的至高原则。

克莱的 “美国体系”,在立法上暂时受挫,却在司法上,得到了一个最强有力的“助攻”。

“感觉良好时代”,就这样,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悄悄地为中央集权的进一步扩张,铺平了道路。

然而,这种人为捏合起来的和谐,是极其脆弱的。

当经济危机来临,当一个新的、更具争议性的话题 ——奴隶制的扩张——浮出水面时,潜藏在水面下的观念冲突,将会以十倍的烈度,重新爆发。

一个更具破坏性的政治人物,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将彻底砸碎这种虚假的和谐,并开启一个属于 “人民”的新时代。

这个人的名字,叫安德鲁 ·杰克逊。

好的,虚假的 “感觉良好时代”即将被一场民粹主义的风暴彻底撕碎。

现在,让我们迎接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性、也最 “摇滚”的总统——“老山核桃”安德鲁·杰克逊。

五)人民革命即将开始

“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是被一场经济危机和一次肮脏的选举给终结的。

1819 年,一场金融恐慌席卷美国。

由于战后的过度投机和美国第二银行突然收紧信贷,大量的银行和企业倒闭,农民的土地被没收。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和平时期的经济萧条。

这场危机,让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西部和南部的农民、小手工业者,心里积攒了巨大的怨气。

他们把怒火,全都撒向了那个在他们看来制造了这一切的 “罪魁祸首”——高高在上的美国第二银行和那些东部的金融精英们。

就在这种普遍的怨气中, 1824 年大选来临了。

这次选举,乱成了一锅粥。

民主共和党分裂成了四个候选人,其中就包括亨利 ·克莱和战争英雄安德鲁·杰克逊。

选举结果,杰克逊赢得了最多的普选票和选举人票,但没有达到半数。

按照宪法,得由众议院来决定谁当总统。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在众议院里极具影响力的亨利 ·克莱,把自己获得的支持者,全都转投给了另一位候选人约翰·昆西·亚当斯(就是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儿子)。

作为回报,亚当斯当选总统后,任命克莱当了他的国务卿 ——这在当时,被认为是通往总统宝座的跳板。

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 “腐败交易”。

杰克逊和他的支持者们,肺都要气炸了。

他们觉得,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分赃!是东部的精英们,用阴谋诡计,窃取了属于 “人民”的胜利!

他们发誓,四年后,一定要卷土重来,把这帮 “腐败分子”赶出华盛顿。

一场以 “人民”的名义,对抗“精英”和“特殊利益”的政治风暴,开始酝酿。

而领导这场风暴的,正是安德鲁 ·杰克逊,一个与所有前任总统都截然不同的“异类”。

六) 来自边疆的 “野蛮人”

安德鲁 ·杰克逊,是第一位不是来自弗吉尼亚或马萨诸塞州这俩“建国精英摇篮”的总统。

他来自田纳西,一个当时还很 “野”的西部州。

他是个孤儿,脾气火爆,年轻时就参加过独立战争,脸上还留着被英国军官砍伤的疤。

他当过律师,打过架,参加过决斗(据说身上还留着好几颗子弹),靠着自己的打拼,成了富有的种植园主和奴隶主。

他身上,没有杰斐逊那种哲学家的思辨,也没有汉密尔顿那种金融家的精明。

他有的是一种来自边疆的、简单粗暴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观。

在他眼里,世界就分为两种人: “人民” 和 “敌人”。

谁是 “人民”?是那些诚实劳作的农民、工匠、小商人。

谁是 “敌人”?是那些不劳而获的银行家、享受政府特权的垄断商、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僚精英。

他把自己看作是 “人民”的保护神,他的使命,就是要把那些盘踞在政府里,吸食人民血汗的“怪物”,给统统清除出去。

他的崛起,伴随着美国民主的第一次大扩张。

很多州取消了必须拥有财产才能投票的限制,大量的普通白人男性,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权。

这些新选民,成了杰克逊最铁杆的粉丝。

他们崇拜杰克逊,不因为他有什么高深的政治理论,就因为他们觉得: “嘿,这家伙,跟我们是一路人!”

1828 年,杰克逊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了总统大选。

他的就职典礼,成了一场狂欢。

成千上万的支持者,穿着泥泞的靴子,涌进白宫,跳上名贵的桌椅,打碎了几千美元的瓷器,把白宫搞得像个被洗劫过的酒吧。

东部的精英们,看着这番 “野蛮”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哀叹道: “暴民的时代,来临了!”

七) 杰克逊的 “战斧”

杰克逊总统,说到做到。

他一上台,就挥舞起他的政治 “战斧”,砍向了他心目中的那些“特殊利益集团”。

他砍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亨利 ·克莱那个“美国体系”。

内部改进? 杰克逊大手一挥,连续否决了好几个由联邦政府出钱修路的法案。

他的理由,还是那个老掉牙的杰斐逊式论调:宪法没授权!而且,他认为,这种项目,很容易变成政治分赃的工具,滋生腐败。

高关税?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引发了他任内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废止危机”。

南卡罗来纳州,在他的副总统卡尔霍恩的煽动下,宣布联邦的高关税法案在本州无效,甚至威胁要退出联邦。

面对分裂的威胁,杰克逊这个 “州权”的代表,却表现出了汉密尔顿式的强硬。

他痛斥 “废止论”是叛国,甚至威胁要亲自带兵,把卡尔霍恩吊死在第一棵树上。

最终,双方以一次关税改革的妥协,暂时平息了危机。

但杰克逊挥舞战斧,砍得最狠、最彻底的,是他毕生最痛恨的那个 “怪物”——美国第二银行。

八) 一场观念的决战

对于杰克逊来说,美国第二银行,就是所有邪恶的化身。

他认为,这个银行:

是个 “怪物”。

它太大了,太有钱了,它的权力,甚至超过了政府。

它的总裁尼古拉斯 ·比德尔,一个傲慢的费城银行家,可以凭自己的喜好,决定国家信贷的松紧,从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计。

是违宪的。

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杰斐逊的观点。

他根本不理会最高法院马歇尔大法官在 “麦卡洛克案”中的判决,他认为,总统和国会,在解释宪法上,跟最高法院是平等的。

是精英腐败的工具。

银行给很多国会议员和报纸编辑,提供了优厚的贷款和 “咨询费”,以此来收买他们,影响政治。

歧视普通人。

银行只愿意把钱贷给富有的东部商人,而不愿意帮助西部的农民。

银行的执照,将在 1836 年到期。

亨利 ·克莱和银行总裁比德尔,想了个自作聪明的办法:他们在 1832 年大选前,就提前向国会申请,要求为银行执照续期。

他们的算盘是:把银行问题,变成一个选举议题。

如果杰克逊否决法案,那他就会得罪东北部的工商界,从而输掉大选。

他们把赌注,押在了 “理性”的经济逻辑上。

而杰克逊,把赌注,押在了 “人民”的情感上。

国会通过了银行续期法案。

杰克逊,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它。

他发布了一篇美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具煽动性的否决咨文。

这篇咨文,写的根本不像个法律文件,而像一篇战斗檄文。

他没有过多地纠缠于复杂的宪法和经济理论。

他把这场斗争,描绘成了一场简单明了的阶级战争:

“我们社会中的富人和权贵……一直在利用政府的行为来谋求私利……当法律要让富人更富,让权势者更有权时,我们社会中谦卑的成员——农民、工匠和劳动者——他们有权抱怨他们的政府不公。”

他宣称,他否决银行法案,就是为了保护这些 “谦卑的成员”,免受国内外的“压迫”。

这场 “银行战争”,成了 1832 年大选的核心。

结果,杰克逊再次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

人民,用选票给了他摧毁 “怪物”的授权。

杰克逊得胜后,根本等不到 1836 年。

他下令,将所有的联邦政府存款从第二银行里全部取出来,存到一些与他关系友好的州立银行里去。

这个釜底抽薪的举动,彻底杀死了美国第二银行。

九) “去中心化”的胜利与混乱

杰克逊摧毁国家银行,是他整个政治生涯的巅峰。

从米塞斯的观念史角度看,这可以被视为剧本 A (自由自治、去中心化)对剧本 B (中央集权、精英计划)的一次巨大胜利。

杰克逊的行动,是基于一种深刻的怀疑主义。

它对任何形式的、集中的、不受民众直接控制的权力的怀疑。

无论是经济权力(国家银行),还是政治权力(联邦政府搞内部改进)。

他成功地拆除了汉密尔顿和克莱苦心经营的、以中央银行为核心的国家经济调控体系。

然而,仅从历史的结果来说,这场胜利的后果,是复杂的,甚至是灾难性的。

国家银行死后,联邦政府失去了对全国金融体系的最后一点控制力。

大量的州立银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疯狂地印发自己的银行券,制造了巨大的信贷泡沫。

这个泡沫,最终在杰克逊离任后不久,以 1837 年的金融大恐慌而破裂,引发了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经济萧条。

杰克逊的革命,成功地摧毁了一个他眼中的 “集权怪物”。

但他留下的,却是一个金融上更加混乱、经济上更加不稳定的美国。

看到这里,是不是对当代中国的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如何解读,我们放在这篇长文的最后。

杰克逊极大地扩张了总统个人的否决能力(他否决法案的次数,比他之前的所有总统加起来还多),同时用这种权力,去削弱联邦政府作为一个机构的经济权力。

杰克逊时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

它推动了平民民主,打击了掠夺平民财产的金融精英,但在观念的战场上,它并没有带来最终的和平。

当人们不再争论银行和关税时,一个新的、足以撕裂整个国家的话题,正在悄然成为中心议题。

那就是奴隶制。

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争论,即将被林肯和道格拉斯的争论所取代。

而这一次,观念的冲突,将不再是用否决咨文,而是要用真枪实弹来解决了。

杰克逊的民粹主义风暴暂时平息了金融集权的议题,却无意中为一场更大的风暴积聚了能量。

现在,美国历史的主线,将从 “银行战争”转向一场更为根本的、关于“人”的定义的观念之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