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四)
反弹的声浪
最先发出怒吼的,是农民。
1890
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民粹主义运动,席卷了美国的中西部和南部。
这些农民组织了一个叫
“人民党”的政党,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非常激进的政治纲领:
要求政府所有并经营铁路、电报和电话系统。
——这是对垄断的直接宣战。
要求实行累进所得税。
——让富人交更多的税。
要求改革货币体系,实行
“金银复本位制”,增加货币供应量,以帮助负债的农民。
要求由人民直接选举联邦参议员。
——打破政客和公司之间的腐败链条。
你看,民粹主义者的这些要求,核心思想就一个:我们不再相信
“看不见的手”了!我们要求一个看得见的、强有力的手——政府的手——伸进来,管一管这些无法无天的大公司和大富豪!
1896
年大选,人民党的理念,被民主党候选人威廉·詹宁斯·布莱恩所吸收。
他发表了著名的
“黄金十字架”演说,将东部的金融集团,描绘成把农民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的“凶手”。
虽然布莱恩最终输掉了选举,但民粹主义运动,像一声惊雷,劈开了
“镀金时代”虚伪的平静。
它标志着,美国社会的主流观念,正在发生一次深刻的转向。
人们对
“自由放任”的信念,开始动摇。
对一个弱小的、
“守夜人”式的政府的认同,也开始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认为政府有责任、有义务去解决社会不公、调节经济失衡的观念。
这种新的观念,将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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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由一批来自城市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记者和社会改革家,进行更系统的包装和理论化。
他们将不再像民粹主义者那样愤怒和激进,而是以一种更
“科学”、更“理性”的面目出现。
他们,就是进步主义者。
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剧本
A
的最后辉煌,即将落幕。
剧本
B
(集权强大),在蛰伏了几十年之后,将以一种全新的、“科学”和“进步”的面目,卷土重来,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重塑美国。
好的,
“镀金时代”的纸醉金迷之下,社会矛盾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现在,一群手拿
“科学”和“道德”的“医生”,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宣称要对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造手术。
如果说民粹主义是一场来自乡野的、充满愤怒情感的呐喊,那么进步主义,就是一场来自城市的、由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主导的、更具理论深度和实践策略的改革运动。
这场运动,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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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开始萌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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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的前二十年,达到了高潮。
它不是一个统一的政党,而是一股跨党派的、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思潮。
它的核心,是一场深刻的观念革命。
这场革命,从根本上,颠覆了杰斐逊和
“镀金时代”所信奉的“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旧有信条。
五)
新世界的
“老问题”
进步主义者们,大多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
他们是记者、大学教授、社会工作者、工程师、律师和一些有社会责任感的商人。
他们不像农民那样,直接感受到铁路和银行的压迫。
他们看到的,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一系列全新的、触目惊心的
“城市病”:
贫民窟里,肮脏拥挤,疾病肆虐。
工厂里,童工们在危险的机器旁,干着繁重的活计。
食品加工厂里,腐烂的肉和工人掉进去的手指,被一起做成了香肠。
政治上,城市的市政厅,被腐败的
“政治机器”所控制,他们靠着操纵移民的选票,中饱私囊。
经济上,像标准石油这样的托拉斯巨头,已经强大到可以左右国计民生,甚至绑架政府。
面对这些问题,杰斐逊那种
“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旧观念,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
“守夜人”政府,能解决下水道问题吗?能禁止工厂雇佣童工吗?能保证你吃的肉是干净的吗?能拆分一个富可敌国的垄断公司吗?
答案是:不能。
于是,进步主义者们得出了一个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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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大转弯的结论:
问题,不能靠个人和市场的
“自发秩序”来解决。
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一个强大的、积极有为的、专业的政府。
六)
欧洲
“优良”观念的引进
要革命,先得有思想武器。
进步主义者们,把目光投向了欧洲,尤其是当时的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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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大量的美国年轻人,去德国的大学留学。
他们带回来的,不是杰斐逊时代那种崇尚个人自由和自然权利的英法启蒙思想。
他们带回来的是德国的
“国家主义”和“历史学派”经济学思想。
德国的学者们认为:不存在什么普世的、永恒不变的经济规律。
每个国家的经济政策,都应该根据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和现实需要,由国家这个最高组织形式,来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和规划。
这个思想,对美国知识界,简直是醍醐灌顶。
它等于说,
“自由放任”不是什么神圣信条,它只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现在美国情况变了,我们就应该用新的、更
“科学”的办法来管理国家。
同时,英国费边社的渐进式社会主义思想,也对他们产生了深远影响。
费边社主张,不用搞暴力革命,而是通过不断地立法、渗透和教育,一点一点地,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和平演变成一个由专家管理的、更公平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些从欧洲引进的新观念,为美国政府的干预行为,提供了最前沿的理论弹药。
七)
从
“消极自由”到“积极自由”
有了理论武器,进步主义者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重塑美国人对
“自由”这个核心概念的理解。
传统的、杰斐逊式的自由观,是一种
“消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
“免于……的自由”。
比如,免于政府干涉的言论自由,免于政府侵犯的财产自由。
在这种观念下,政府的角色,是
“不做什么”。
进步主义者们,巧妙地提出了一种新的自由观
——“积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
“去做……的自由”。
比如,一个人如果穷得快饿死了,他有
“追求幸福的自由”吗?一个每天要在血汗工厂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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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时的童工,他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吗?
显然没有。
所以,进步主义者们认为,真正的自由,不仅仅是摆脱政府的束缚。
真正的自由,是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潜能。
而为了让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政府必须介入。
政府有责任,为人民提供最基本的保障,比如干净的环境、安全的食品、受教育的机会、免于过度剥削的工作条件。
你看,这是一次多么巧妙的
“偷天换日”!
“自由”这个词没变,但它的内涵,已经从“限制政府”,变成了“扩大政府”的理由。
剧本
A
的口号,被剧本
B
拿过去,重新包装,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八)
“专家治国”的理想
那么,这个被赋予了巨大责任和权力的政府,应该由谁来管理呢?
进步主义者们,对杰克逊时代那种
“人民民主”也充满了怀疑。
他们觉得,普通大众是盲目和非理性的,容易被腐败的政客操纵。
他们相信
“科学”和“效率”。
他们理想中的政府,应该像一个管理良好的大公司。
掌权的,不应该是那些靠拉帮结派上台的政客,而应该是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立的、专业的
“专家”。
城市的管理,应该交给专业的
“城市经理人”。
经济的监管,应该交给独立的
“委员会”,由经济学家和法律专家组成。
社会的改良,应该听取社会学家和公共卫生专家的意见。
这种
“专家治国”的理想,本质上,是对民主和市场秩序的一种不信任。
它相信,一小撮最聪明、最专业的精英,能够比千百万普通人,更
“科学”、更“理性”地,为整个社会,做出最好的规划。
这股强大的思潮,最终涌现出了两位总统级别的代言人。
他们将利用总统这个
“高尚的讲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变成了国家的法律和制度。
一位是共和党的西奥多
·罗斯福,一个精力充沛、挥舞着“大棒”的“托拉斯驯服者”。
另一位是民主党的伍德罗
·威尔逊,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试图用“新自由”来改造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前大学校长。
在这两位强人总统的推动下,联邦政府的权力,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入到经济和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沉睡的集权巨人,即将被彻底唤醒。
好的,理论的炮弹已经准备就绪,现在,两位重量级的政治炮手即将登场,他们将用总统的权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蓝图,变成美国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