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衰退史(4)

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汉密尔顿赢了,合众国银行在一片争议声中挂牌营业。

这场胜利,彻底改变了华盛顿内阁的氛围。

以前,汉密尔顿和杰斐逊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像是公司里两个意见不合的高管,关起门来在老板面前吵,出了门还是同事。

现在,性质变了。

杰斐逊意识到,汉密尔顿不是在跟他争论某个具体的政策,他是在试图从根本上,把他和《独立宣言》里那个自由、自治的美国理想,给连根拔起。

而汉密尔顿也发现,杰斐逊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 “善意的批评者”,他们就是一群想把国家拉回到邦联时期那种混乱、无能状态的“绊脚石”。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此,美国政坛上最纯洁的 “君子之交”时代,结束了。

一个华盛顿最不想看到,却又无法阻止的东西,诞生了。

那就是 ——“拉帮结派”。

一) “我们”和“他们”

杰斐逊和他的追随者,以詹姆斯 ·麦迪逊(对,就是那个曾经和汉密尔顿并肩作战写《联邦党人文集》的麦迪逊,现在也跟他掰了)为首,开始秘密组织起来。

他们办报纸,写文章,抨击汉密尔顿的政策是 “君主制的翻版”,说他搞的银行和国债,是在用纳税人的钱,喂饱一小撮北方的金融 投机商。

他们把自己称为 “共和党人”,后来为了跟现代的共和党区分,史学家叫他们“民主共和党”。

他们的核心支持者,是南方的种植园主和西部的农民。

这些人,最恨的就是税收和银行。

汉密尔顿这边,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他也团结了一大批支持者,主要是北方的工商业主、银行家和富裕的律师。

他们也办报纸,称赞汉密尔顿的政策是 “国家繁荣的基石”,同时把杰斐逊那帮人,描绘成一群危险的、亲近法国革命暴徒的“无政府主义者”。

他们自称 “联邦党人”。

于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批政党,就这么诞生了。

这不再是个人之间的辩论,而是两个组织、两个阶级、两种世界观的全面对抗。

华盛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在后来的告别演说里,痛心疾首地警告国民,要警惕 “党派精神的危害”,认为这是“对公共自由最危险的敌人”。

可惜,没人听他的。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而点燃这两个 “帮派”之间火药桶的,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一样每个美国人都离不开的东西——威士忌。

二) 一杯酒引发的战争

汉密尔顿的财政大厦,地基打好了(国家信用),框架也立起来了(国家银行),现在需要添砖加瓦了。

说白了,还是钱。

他搞的那个债务计划,联邦政府每年都得支付一大笔利息。

这钱从哪来?天上不会掉馅饼,只能收税。

收什么税呢?汉密尔顿眼光毒辣,他盯上了酒。

1791 年,在他的推动下,国会通过了美国历史上第一项联邦国内消费税——《烈酒消费税法》。

从汉密尔顿的角度看,这招简直妙极了。

第一,酒不是生活必需品,对它征税,道德上说得过去,算是 “罪恶税”。

第二,收这个税,可以彰显联邦政府的权威。

以前只有州政府才能对商品收税,现在我中央政府也要收,这就叫 “宣示主权”。

但是,这位天才的财政部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坐在纽约舒适的办公室里,却忘了去看看这个国家的另一头,那些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拓荒者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对于那些生活在宾夕法尼亚西部、肯塔基这些穷乡僻壤的农民来说,威士忌,根本不是什么消遣的 “罪恶”饮品。

它是硬通货!

你想啊,那时候交通基本靠走,运输基本靠瞅。

农民种出来的粮食,比如玉米、黑麦,又重又占地方,想运到东部市场去卖,运费比粮食本身都贵。

怎么办?农民们想出了个好办法:把粮食酿成威士忌。

一桶威士忌,体积小,价值高,还好保存。

农民们去镇上买盐买铁钉,很多时候不是用钱,就是用几加仑威士忌去换。

可以说,威士忌就是西部边疆的 “流通货币”和“储蓄手段”。

现在,汉密尔顿 的联邦政府,派来一个税官,跟你说:你每生产一加仑“钱”,就得先给我交一部分税。

这不等于直接从农民口袋里抢钱吗?

更让农民们愤怒的是,这项税法的设计,明显偏袒东部的大酿酒商,而欺负他们这些家庭小作坊。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二十多年前,他们的父辈,正是因为抗议一个遥远的、不代表他们利益的政府(英国)强征税收,才拿起了枪。

现在,他们觉得,历史重演了。

那个新成立的、远在费城的联邦政府,跟当年的英国国王,有什么区别?

“无代表,不纳税”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三) 华盛顿的烦恼

反抗,从一开始的拒绝交税,很快升级为暴力。

西部的农民们,拿出了革命时期的老一套:他们组织秘密社团,竖起 “自由之竿”,威胁、殴打联邦税官。

有一个倒霉的税官,被抓住后,扒光衣服,浑身涂满滚烫的柏油,再粘上一身鸡毛,游街示众。

这就是 “威士忌叛乱”。

消息传到首都费城,联邦党人勃然大怒。

汉密尔顿更是激动得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税收问题了,这是对国家法律和宪法权威的公然挑战!

想当年,《邦联条例》下的政府,面对谢司起义,束手无策。

今天,我们有了新宪法,有了新政府,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绝对不行!

汉密尔顿向华盛顿力谏,必须出兵,用最压倒性的力量,把这场叛乱碾碎!我们不仅要收税,更要借这个机会,向全国人民,尤其是那些心怀不满的杰斐逊分子,展示一下这个新政府的肌肉!这不仅仅是执法,这更是一次 “建威”!

而杰斐逊和他的民主共和党人,则在私下里幸灾乐祸。

看!我们说什么来着?这就是汉密尔顿式强政府的真面目!为了收刮民脂民膏,不惜动用军队来对付自己的人民!这不是暴政是什么?

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总统乔治·华盛顿。

他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法律的尊严和国家的统一。

如果今天宾州农民可以因为不喜欢税法就拿起武器,那明天弗吉尼亚的农民是不是也可以?这个国家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另一边,是自己曾经宣扬的革命理念。

他曾带领人民反抗一个征税的暴政,现在,他要亲自指挥一支大军,去镇压一群抗税的人民吗?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在尝试了和平调解无效后,华盛顿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果断、也可能是最为错误的决定之一。

他站到了汉密尔顿一边。

1794 年秋天,华盛顿总统下令,征召了来自四个州的 13000 名民兵,组成一支大军。

他甚至亲自穿上军装,跨上战马,御驾亲征。

在他身边,那个最兴奋的人,就是代理国防部长的汉密尔顿。

一支比独立战争时期大多数时候的大陆军规模还要庞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宾夕法尼亚西部。

四) 杀鸡儆猴的胜利

结果毫无悬念。

叛乱的农民们,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听说总统带着上万正规军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大军开到,就作鸟兽散了。

整场 “战争”,一枪未发,就结束了。

联邦军队抓了几个叛乱头目,送到费城审判。

最终,华盛顿又以他特有的宽厚,赦免了他们。

但是,目的已经达到了。

汉密尔顿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他用一场武装大游行,向全世界宣告:美利坚合众国,不再是那个一盘散沙的邦联了。

它的法律是有牙齿的。

它的政府是有力量的。

“威士忌叛乱”的被镇压,是联邦权力的一次空前胜利。

它确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在这个国家,联邦的法律必须被遵守,哪怕是打着法律名义的管制。

如果你不喜欢一部法律,可以通过选举、通过议会去修改它,但你不能通过暴力去反抗它。

这个原则,至今仍是美国所谓法治的基石。

然而,汉密尔顿在战场上赢得的,却在政治上输掉了。

这次出兵,坐实了杰斐逊派对联邦党人的所有指控。

一个动用上万大军来对付几个农民的政府,在许多普通人看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恐惧是最好的政治动员令。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杰斐逊的旗帜下。

他们相信,只有这位弗吉尼亚的哲人,才能把美国从汉密尔顿的 “君主制”道路上,拉回到真正的共和主义轨道上来。

观念的战争进入了白热化。

一场决定美国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期命运的选举大战,即将在两位巨人的继承者之间展开。

笼子的缝隙,已经被撬得更大了。

但那个手持《独立宣言》的 “守夜人”,正准备发起绝地反击。

汉密顿用军队展示了联邦的肌肉,但这块肌肉也吓跑了不少选民。

现在,钟摆即将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摆向另一端。

五)恐怖统治开始

乔治 ·华盛顿,累了。

当了两届总统,这位老将军感觉比打了八年独立战争还心累。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分裂成两个互相攻击、势不两立的 “帮派”,而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1796 年,他坚决拒绝了第三个任期,发表了著名的《告别演说》,然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弗农山庄,去当他的农场主。

华盛顿一走,美国政坛的天,就彻底变了。

那个还能勉强压住场子的 “大家长”没了,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斗争,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变得毫无顾忌,甚至……有点难看。

华盛顿的继任者,是他的副总统约翰 ·亚当斯。

亚当斯是个复杂的人物。

他有功绩(独立运动的元老),有才华(顶尖的法律学者),但也有个巨大的缺点:心胸狭窄,自负又多疑。

他虽然是联邦党人,但他既嫉妒汉密尔顿的才干,又痛恨杰斐逊的声望。

亚当斯上台时,接手的是个烫手山芋 ——外交危机。

当时,法国大革命愈演愈烈,已经进入了血腥的 “恐怖统治”阶段。

欧洲的君主国们瑟瑟发抖,组团围殴法国。

而在美国,这场革命也撕裂了社会。

杰斐逊和他的民主共和党,是坚定的 “亲法派”。

他们觉得,法国人是在追随美国的脚步,搞一场追求 “自由、平等、博爱”的伟大革命,就算有点过激,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汉密尔顿和联邦党人,则是坚定的 “亲英派”。

他们看着巴黎断头台上滚滚落下的人头,惊恐万分。

他们认为法国革命已经变成了暴民政治,是一股摧毁文明、秩序和宗教的邪恶力量。

美国必须站队曾经的敌人 ——英国,来维护世界稳定。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国人开始在海上拦截美国的商船,还曝出了法国外交官向美国使节索要贿赂的 XYZ 事件”。

一时间,全美国群情激愤,反法浪潮高涨。

联邦党人控制的国会,趁机叫嚣着要对法宣战。

汉密尔顿更是兴奋,他幻想着自己能再次披上戎装,带领一支大军,去攻占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

就在这种战争一触即发的狂热气氛中,联邦党人干了一件让他们在历史上永远抬不起头来的事。

1798 年,他们利用在国会的多数优势,强行通过了一系列法律,统称为《客籍法和镇压叛乱法》

这套法案,简直就是照着杰斐逊派的脸打的:

《客籍法》 授权总统可以随意驱逐任何他认为 “对美国和平与安全构成威胁”的外国人。

谁都知道,当时很多支持杰斐逊的报纸编辑和作家,都是来自爱尔兰和法国的移民。

《镇压叛乱法》 则更加赤裸裸。

它规定,任何发表 “虚假的、诽谤性的和恶意的”言论,来诋毁美国政府、国会或总统的行为,都属于犯罪,要被罚款和监禁。

这简直就是把宪法第一修正案里保障的 “言论自由”,给撕得粉碎!

什么叫 “诽谤性的”言论?标准谁来定?当然是联邦党人控制的法院。

于是,一场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 “文字狱”开始了。

一大批民主共和党的报纸编辑、国会议员,甚至是一个喝醉了酒随便骂了总统几句的普通人,都被联邦法警逮捕、起诉、定罪。

联邦党人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借着战争狂热,用法律的手段,把反对派的声音,彻底掐死。

在他们看来,国家危难当头,哪有那么多自由可讲?统一思想,维护政府权威,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这是剧本 B (集权强大)的一次极端实践。

为了所谓的 “国家安全”,政府的权力可以凌驾于个人的基本权利之上。

六) 杰斐逊的反击

面对联邦党人这套近乎疯狂的组合拳,杰斐逊彻底怒了。

他没有公开站出来对骂,而是悄悄地回到了弗吉尼亚,拿起笔,写下了两份改变历史的匿名文件 ——《肯塔基决议》和《弗吉尼亚决议》(由麦迪逊执笔)。

在这两份决议里,杰斐逊扔出了一颗 “重磅炸弹”,一个足以动摇联邦根基的“州权核武器”。

这个理论,被称为 “废止论”。

杰斐逊的逻辑,是《独立宣言》和《邦联条例》精神的延续,他把当年用来对付英国国王的理论,现在原封不动地用到了联邦政府头上:

第一,美利坚合众国,不是一个由上而下建立的国家,它是一个由各个 “主权州”自愿签订契约(宪法),从而组成的联盟。

第二,作为契约的签订方,各州有权判断,联邦政府这个 “代理人”,有没有超越契约授予它的权力范围。

第三,如果联邦政府通过了一项违宪的法律(比如《镇压叛乱法》),那么作为主权方的州,就有权在自己的州界之内,宣布这项联邦法律 “无效且作废”。

这个理论,对于汉密尔顿派来说,太吓人了。

如果这个口子一开,那联邦政府的法律还有什么权威可言?今天肯塔基可以废止《镇压叛乱法》,那明天纽约是不是就可以废止联邦税法?这个国家,岂不是又回到了邦联时期那种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状态?

汉密尔顿派的人听了这个理论,气得浑身发抖,大骂杰斐逊这是在煽动分裂,是在叛国!

但对于那些深受《镇压叛乱法》之苦的人来说,杰斐逊的理论,就是他们对抗联邦暴政的最后一道防线。

《肯塔基和弗吉尼亚决议》,虽然在当时没有被其他州采纳,但它像一颗种子,被深深地埋进了美国南方的政治土壤里。

几十年后,当南北双方因为关税和奴隶制问题闹得不可开交时,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叫 “分裂”的参天大树。

这是后话了。

七)一场观念的公投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1800 年总统大选,拉开了帷幕。

这场选举,在当年明月的笔下,估计能写出整整一章的 “口水战”和“黑材料”。

双方互相攻击,毫无底线。

联邦党人骂杰斐逊是 “无神论者”、“法国雅各宾派的走狗”,说他要是当了总统,就会把美国的教堂都烧了,搞共产共妻。

民主共和党人则骂亚当斯是 “伪君主”,是“暴君”,说他想把自己变成美国的国王,把儿子变成皇太子。

这场选举,已经不是两个候选人之争,它成了一场关于美国未来命运的全民公投。

你要一个什么样的美国?

选项 A : 汉密尔顿和联邦党人的美国。

一个强大的、由精英领导的、工商业繁荣的、在国际上受人尊敬的中央集权国家。

但代价是,政府会为了 “国家利益”而牺牲你的某些个人自由。

选项 B : 杰斐逊和民主共和党的美国。

一个简朴的、权力分散的、以自耕农为基础的农业共和国。

政府离你的生活越远越好,你的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

但代价可能是,国家会显得有些软弱和混乱。

美国人民,用选票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选举结果,杰斐逊击败了现任总统亚当斯。

联邦党人丢掉了总统宝座,也失去了对国会的控制权。

杰斐逊本人,把这次胜利,称为 1800 年革命”。

他认为,这次革命的意义,不亚于 1776 年的独立革命。

1776 年,是把美国从一个外国的暴政下解放出来。

1800 年,是把美国从一个本国的、潜在的暴政下,解放出来。

这是一场观念的革命,是剧本 A 对剧本 B 的一次决定性反击。

当杰斐逊走进简陋的、尚未完工的总统官邸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把他那套 “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理念,付诸实践。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那些可恶的税收,裁撤庞大的军队和官僚机构,把那个被汉密尔顿吹胀起来的政府气球,亲手把气给放掉。

钟摆,已经摆到了最高点,现在,它将以同样的力量,向着相反的方向,猛烈地荡回去。

那个 “守夜人”的黄金时代,似乎即将来临。

好的,杰斐逊带着人民的授权入主白宫,一场轰轰烈烈的 “政府瘦身”运动,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往往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