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衰退史(1)

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要讨论美国怎么从一群天高皇帝远的自由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们得先请出米塞斯。

米塞斯一辈子就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在推动?

是帝王将相?是英雄好汉?是金钱?是枪炮?

在米塞斯看来,这些都只是皮毛。

历史的真正引擎,藏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你没看错,就是你脑袋里的那些想法,那些观念。

他晚年在美国,看着这个他曾经向往的新大陆,写下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著作。

他说,人类历史,不是由什么神秘的 “历史规律”决定的,也不是由物质或者生产力决定的。

“历史是由观念塑造的。”( History is shaped by ideas.

这句话,就是我们解开美国历史密码的总钥匙。

因此,观察美国的衰落,要看的就是那些在美国历史上的争论,以及争论背后的各种观念。

一)历史的剧本

历史是一出大戏。

舞台上,有皇帝、有总统、有将军、有富商,也有千千万万的我们这样的老百姓。

大家都在舞台上忙活,你来我往,打打杀杀,爱恨情仇。

那么问题来了,谁是这出戏的导演?谁写的剧本?

很多人认为是那些舞台上最耀眼的人,比如华盛顿、林肯、罗斯福。

他们是英雄,是伟人,他们一挥手,历史就跟着转向。

这叫 “英雄史观”。

还有人认为,是经济。

是土地、是工厂、是石油、是华尔街的钞票。

谁掌握了这些,谁就掌握了历史的方向盘。

这叫 “经济决定论”。

米塞斯如果听到,他会说: “年轻人,你们都搞错了重点。”

他说,英雄也好,凡人也罢,他们之所以这么干,而不是那么干,是因为他们脑子里有一个 “剧本”。

这个剧本,就是 “观念”。

华盛顿之所以要领导独立战争,不是因为他天生爱打仗,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个叫 “天赋人权、无代表不纳税”的剧本。

列宁之所以要搞十月革命,不是因为他跟沙皇有私仇,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个叫 “共产主义”的剧本。

你今天之所以努力工作,想买房买车,而不是去当个游吟诗人,也是因为你脑子里有一个关于 “美好生活”的剧本。

所以,真正决定历史走向的,不是演员,而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控制着所有演员的 “剧本”——观念。

观念,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我们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是我们行动的指南。

它就像电脑的操作系统,硬件再牛,装的是 Windows 还是 Linux ,出来的效果完全是两码事。

二)观念从哪来?

这就有意思了。

既然观念这么厉害,那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米塞斯告诉我们,观念的诞生,通常分三步走。

第一步:思想家的原创。

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不爱干别的,就喜欢琢磨。

比如英国的约翰 ·洛克,整天在书斋里想,政府是干嘛的?人为什么要有财产权?他的结论是:政府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而存在的,要是干不好,人民随时可以换掉它。

这就是一个原创的 “观念包”,一个操作系统的 1.0 版本。

第二步:知识分子的传播。

洛克的书写出来,一开始看的人并不多。

但是,有一帮叫 “知识分子”的人,比如作家、记者、律师、老师,他们觉得这玩意儿太有道理了。

于是他们开始写文章、办报纸、在各种场合演讲,把洛克那些复杂的理论,变成了通俗易懂的口号。

比如托马斯 ·杰斐逊,就把洛克的思想精华,写进了《独立宣言》。

这就好比把一个复杂的软件,做成了一个精美的 App ,让大家都能下载。

第三步:大众的接受。

当这些观念在社会上广泛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它,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的真理时,量变就引起了质变。

当北美殖民地的老百姓都觉得 “无代表,不纳税”是对的时候,英国国王再想随便收税,就不好使了。

老百姓会反抗,会拿起枪来捍卫自己脑子里的那个 “剧本”。

于是,历史就这么被改变了。

所以,你会发现一个规律:一种新的观念,往往在它引起惊天动地的历史变革之前,已经在一个小圈子里默默发酵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三)美国的两条路线之争

好了,理论说完了,我们回到美国。

用米塞斯的 “观念史观”这面镜子来照美国历史,你会看到一条清晰得惊人的主线。

这条主线,就是一场持续了二百多年的 “观念战争”。

交战的双方,是两种关于 “政府与个人”的根本不同的剧本。

剧本 A :自由与自治的剧本。

这个剧本的核心思想是:个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每个人都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比如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政府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这些权利。

它是一个 “守夜人”,一个“必要的恶”,它的权力必须受到严格的限制。

管得越少的政府,就是越好的政府。

社会秩序,主要靠社区自治、市场交换和每个人的自律来维持。

我们姑且称之为 “自由主义”或者“个人主义”的观念。

剧本 B :集权与干预的剧本。

这个剧本的核心思想是:个人是集体的一部分,为了 “更大的善”(比如国家荣耀、社会公平、公共福祉),个人的利益可以被牺牲。

政府是实现这个 “更大的善”的工具,它应该是强大而积极的,要主动去解决贫困、不公、歧视等社会问题。

它是一个 “大家长”,一个“领路人”,它的权力应该被扩大,以应对各种复杂的挑战。

我们姑且称之为 “集体主义”或者“国家主义”的观念。

美国的全部历史,从 1776 年的枪声,到今天的白宫决策,几乎都可以看作是这两个剧本在美国人民的脑子里反复争夺“上演权”的过程。

一开始,剧本 A 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那些坐着 “五月花号”来到新大陆的清教徒,那些宣读《独立宣言》的建国先贤,他们脑子里装的,几乎都是剧本 A 的最新版本。

他们建立的那个美国,是一个小政府、大社会,一个高度去中心化的自治共和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剧本 B 的观念,像藤蔓一样,从欧洲悄悄地蔓延过来,一点点地缠绕、侵蚀着美国的思想根基。

从汉密尔顿建立国家银行的构想,到林肯在内战中对联邦权力的强化;从进步主义时代的 “专家治国”理念,到罗斯福新政的“政府救市”;从约翰逊的“伟大社会”,再到 9/11 之后的“国家安全”……剧本 B 一次又一次地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战胜了剧本 A

每一次胜利,都意味着联邦政府的权力扩张一分,而个人和社区的自治空间则缩小一分。

直到今天,我们看到了一个拥有庞大官僚机构、巨额国债、强大军事力量和无孔不入的监管体系的美国。

它与建国之初那个 “守夜人国家”的理想,早已判若两人。

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党派的阴谋。

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观念战争的结果。

这篇系列文,就是回到历史的现场,以米塞斯的理论为武器,以那些塑造了美国历史的关键人物和关键辩论为主线,去复盘这场战争的每一个重要战役。

我们将看到,观念的种子如何播下,又如何开花结果;我们将看到,那些伟大的头脑如何交锋,他们的思想又如何通过一代代的知识分子,最终改变了千百万人的生活。

这不仅是一个国家由弱到强、由分权到集权的故事,更是一部关乎自由与权力、个人与国家的心灵史诗。

而我们的故事,就要从一片寒冷的土地,和一群怀揣着一个 “顽固”观念的异乡人说起。

四)美国例外论

说起美国,你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是啥?

自由?霸权?好莱坞?还是汉堡包?

在很多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嘴里,有个更高级的词,叫 “美国例外论”。

这词听着挺唬人,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说:美国很特别,跟世界上其他国家,尤其是欧洲那些 “旧大陆”国家,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不是说土地更肥沃,也不是说风景更优美。

它最根本的不一样,在于它是一块 “观念”的试验田。

欧洲那些国家,哪个不是背着几千年的历史包袱?国王、贵族、教会、世仇 ……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

你今天想搞个改革,明天就有个什么公爵伯爵,或者哪个教区的主教,搬出几百年前的老规矩来跟你掰扯。

这就好比一台用了好几年的旧电脑,里面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软件和插件,开个机都得半天,你想装个新系统,格式化一下,门儿都没有。

但早期的北美不一样。

它是一片 “新大陆”。

在欧洲人眼里,这里基本就是一片空白,没什么历史。

这话说得有点殖民者的傲慢,毕竟印第安人有自己的历史,但从制度和观念的传承上来说,它的确是一块崭新的硬盘,就看你想装什么操作系统了。

而那些最早的殖民者,他们带来的,就是一套当时在欧洲属于 “非主流”的操作系统。

我们得先感谢一下英国国王。

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开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 “懒”。

1607 年第一批英国人在詹姆斯敦建立定居点,到 1776 年闹独立,中间这一百多年,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政策,史学家给起了个特好听的名字,叫“有益的忽视”

说白了,就是 “懒得管你,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想啊,大英帝国,那时候可是日不落帝国,家大业大,管的事儿太多了。

印度那边要搞定,非洲那边要插旗,欧洲本土还要跟法国、西班牙这些老对手勾心斗角。

北美这十三块殖民地,鸟不拉屎的,离得又远,在国王的全球战略版图上,就是个偏远的分公司。

国王的 KPI 很简单:别给老子惹事,按时把利润(税收)交上来就行。

至于你们分公司内部怎么管理,员工怎么开会,食堂吃什么,总部一概不管。

这种 “放养模式”,无心插柳柳成荫。

它给殖民地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由空间。

没有国王派来的官僚对你指手画脚,没有中央的条条框框限制你干这干那。

隔着一个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天高皇帝远,很多事情,只能自己说了算,也必须自己说了算。

于是,一种米塞斯所说的 “自由放任”,就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起来。

遇到纠纷了怎么办?自己组织个社区法庭。

道路要修了怎么办?邻里之间凑钱凑人。

孩子要上学了怎么办?大家合伙盖个小教堂,请个牧师来当老师。

这种高度的自治,不是谁设计出来的,而是被现实 “逼”出来的。

它让殖民地的人们从一开始,就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

解决问题,靠自己,靠社区,而不是靠一个远在天边的强大政府。

有环境还不够,还得有人。

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是一群什么人?

是一群 “狠人”。

我们以最有名的那批, “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为例。

这些人,在英国就是 “异见分子”。

他们觉得英国国教不够 “纯洁”,掺了太多天主教的繁文缛节,他们要按自己理解的《圣经》来生活。

这在当时,可是要命的事。

国王既是国王,也是教会领袖,你反对国教,就是挑战国王的权威,轻则罚款,重则坐牢。

这帮人,为了脑子里的那个 “观念”,宁可变卖家产,抛弃故土,冒着生命危险,乘坐一艘小破船,去一个前途未卜的新世界。

这种人,你得佩服。

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对原则和观念的坚持。

而他们所坚持的那个核心观念,恰好就是 “小政府、大社会”的思想源头。

这个观念就是:个人的灵魂,直接对上帝负责。

这话怎么理解?

在旧大陆,普通人和上帝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国王、主教、神父 ……你得通过这些“中介”才能跟上帝沟通。

你犯了罪,得向神父忏悔;你想得救,得听教会的。

但清教徒说:不对!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直接跟上帝对话,读《圣经》就行。

上帝跟我的事儿,中间不需要中介。

你看,这是一种宗教上的 “去中心化”。

而这个观念一旦建立,它必然会延伸到政治和经济领域。

如果我的灵魂得救,这么大的事儿我都可以自己搞定,那我在世俗生活中,为什么还需要一个 “大家长”来管着我的一切呢?

自己的灵魂自己救,自己的生活,当然也得自己负责。

所以,清教徒精神,给美国注入了最早的,也是最强烈的个人主义和自力更生的基因。

他们相信勤奋工作是荣耀上帝,相信财富是上帝恩典的标志,同时也极度警惕任何形式的、试图扮演 “上帝”角色的世俗权力。

这帮坐着 “五月花号”的狠人,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1620 11 11 日,船上的 41 名成年男子,在科德角附近,签署了一份文件,史称《五月花号公约》。

这份公约很短,核心内容就是:我们这群人,自愿结为一个 “政治实体”,并且我们同意,为了这个集体的利益,制定和颁布我们认为公正和平等的法律、法令和条例,我们所有人都保证遵守和服从。

这事儿牛在哪?

牛在它的权力来源。

在旧世界,权力的来源是国王,是 “君权神授”。

法律是国王颁布的,你们老百姓遵守就行了。

但这份公约里,压根没提英国国王。

它的权力来源,是 “我们自己”。

是船上这 41 个普通人的“同意”。

这帮人,脚还没踩上陆地呢,就在船上开了个会,头脑风暴了一下,自己给自己立法,自己授权自己成立了一个政府。

这就是 “契约型社会 ”最原始、最生动的实践。

它开创了一个传统,一个 “政府的权力来自被统治者同意”的伟大传统。

从这份短短的公约开始,到后来的各殖民地议会,再到《独立宣言》,这条 “自下而上”的授权路线,一脉相承。

所以,你看,在独立战争的枪声打响之前,美国的 “出厂设置”就已经基本完成了。

先有一个硬件环境,有一片广袤的、远离中央权力干预的新大陆(有益的忽视)。

还有一群核心用户,是 一群坚信个人责任、对权力高度警惕的 “观念偏执狂”(清教徒)。

然后他们签了一个底层协议,是 一套基于个人同意和社区自治的规则体系(《五月花号公约》代表的自治传统)。

这三个要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 “美国例外论”的最初样貌。

它几乎就是米塞斯所推崇的自由社会模型的现实翻版。

然而,故事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也就没有我们这篇文章了。

我们将会看到,即便是在这片最适合自由生长的地方,那些古老的、关于集权、国家和集体荣誉的观念,也从未远去。

它们就像潜伏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的危机和诱惑作为土壤,就会立刻生根发芽,并最终试图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而第一场大的观念交锋,就在美国人决定要不要 “建国”,以及“建一个什么样的国”时,猛烈地爆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