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说句实话,安德鲁
·
杰克逊总统下台之后的美国历史,是有点乏味的。
总统的名字换了一大串,什么范布伦、哈里森、泰勒、波尔克
……
但你要是现在去问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估计十个里有九个,脸上都会露出那种
“
这哥们谁啊
”
的迷茫表情。
他们就像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面目模糊,毫无个性。
国会里呢,辉格党(就是当年被杰克逊总统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抱团取暖的那帮人)和民主党,还在为一些老掉牙的问题吵架。比如,要不要搞个国家银行啊,关税是定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啊
……
这些议题,就像是电视台重播了八百遍的肥皂剧,议员们在上面吵得唾沫横飞,老百姓在下面看得昏昏欲睡
。
但所有人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一个幽灵,一个从
1787
年费城制宪会议那天起,就一直被小心翼翼地锁在地下室里的幽灵,现在,它挣脱了锁链。
它浮上了水面,走到了阳光下,并且用一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
这个幽灵,就是奴隶制。
但请注意,幽灵,往往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表象。在它狰狞的面目之下,隐藏着的,才是真正让这个国家分崩离析的、最根本的东西。
那东西,说起来很俗,但却无比真实。
那就是,钱。
要想理解美国为什么非要打这一仗,我们得先把那些
“
自由
”
、
“
平等
”
的高调先放一放,算一笔最实在的经济账。
当时的美国,其实是两个国家。
一个,是北方。
北方的天,是烟囱和机器的天。这里是新兴的工商业中心,到处是工厂、铁路、银行。他们的理想,是成为下一个英国,一个强大的工业帝国。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北方的工业,当时还是个
“
小婴儿
”
,又小又弱。它的产品,无论是纺织品还是钢铁,跟当时的世界霸主英国比起来,质量又差,价格又贵。
这怎么办?很简单,当生意做不过别人时,就想办法不让别人来做生意。
北方的工厂主们,最想要的国家政策,就两个字:关税。
而且是高关税。高到什么程度呢?最好是高到让英国人的商品一运到美国港口,价格就翻一倍,完全没有竞争力。这样,他们北方自己的产品,哪怕质量差一点,也能舒舒服服地卖给全美国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玩法,经济学上叫
“
贸易保护主义
”
。说白了,就是老大(联邦政府)出面,拉偏架,保护自己家(北方)那个不成器的孩子。
另一个,是南方。
南方的天,是棉花和土地的天。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农业种植园基地。他们的生活,靠的是
“
三件宝
”
:黑奴、棉花、出口。
南方的棉花,质量好,产量大,是英国纺织厂最主要的原材料。可以说,南方的种植园主们,在全球化的生意里,混得风生水起,他们拥有绝对的竞争优势。
所以,南方最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的,恰恰是北方的反面:零关税,或者说,越低越好的自由贸易。
逻辑也很简单。他们要把棉花卖给英国,再从英国买回来物美价廉的工业品,比如衣服、农具、奢侈品。
现在北方跳出来要搞高关税,这对南方意味着什么?
你对英国商品征收高关税,英国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必然会报复,也对你美国的棉花征收高关税。这等于是在砸南方人的饭碗。
就算英国不报复,高关税也逼着南方人必须去买北方生产的那些又贵又差的商品。这意味着,南方人每买一件衬衫,每买一把锄头,都在为北方的工厂主们支付一笔额外的
“
保护费
”
。
这笔账,南方人算得很清楚。高关税,就是拿他们南方人的钱,去补贴北方的工业发展。
凭什么?
你看,这才是最根本的矛盾。
一个国家,两种经济模式。一边是国际竞争力还不足的工业企业,是嗷嗷待哺的天天渴望联邦政府帮他们实现
“
进口替代
”
型工业企业家们,一种是大杀四方的
“
出口导向
”
型农业。他们的利益是完全对立、不可调和的。
一个国家只能有一套关税政策。
要么保护北方,得罪南方;要么照顾南方,让北方的工厂倒闭。
北方工业企业主们不改变观念的话,这道题就无解。
从
19
世纪
20
年代开始,为了这个关税问题,南北双方在国会里已经斗了几十年。好几次,南卡罗来纳州都以
“
退出联邦
”
来威胁,差点就提前开打了。
那么,这个要命的经济矛盾,跟奴隶制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太大了。奴隶制,就是南方这套经济模式的基石,也是它在政治上的
“
命门
”
。
(二) 两种水火不容的“自由”
现在,我们再把
“
奴隶制
”
这个幽灵请回来。
建国的那帮国父们,在费城开会的时候,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奴隶制这玩意儿,跟他们挂在嘴边的
“
人人生而平等
”
,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
但没办法,为了拉南方的兄弟们入伙,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选择了妥协。他们在宪法里,甚至都不好意思直接写
“
奴隶
”
这个词,而是拐弯抹角地用什么
“
其他人口
”
来代替。
他们天真地希望,这事儿吧,随着时间流逝,估计就自己消失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叫伊莱
·
惠特尼的人,发明了一台叫
“
轧棉机
”
的机器。
这台机器,直接让南方棉花种植业,从一个辛苦活,变成了一门利润高到吓人的超级暴利产业。而种棉花,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最需要的就是海量的、廉价的劳动力。
于是,奴隶,这个本来可能要
“
自然消亡
”
的群体,一夜之间,变成了南方经济繁荣
“
不可或缺的基石
”
。
当一样东西和你的钱袋子深度绑定之后,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它的存在,找一套听起来很高大上的理由。
南方的精英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
“
观念升级
”
。他们不再羞羞答答地说奴隶制是
“
必要的恶
”
,而是理直气壮地宣称,奴隶制是一种
“
积极的善
”
。
这场运动的总设计师,是南卡罗来纳州的理论家,约翰
·
卡尔霍恩。这哥们曾经是杰克逊的副总统,是个顶级聪明的脑袋。
他搞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核心观点有三条:
第一,种族优劣论。他说黑人天生就是劣等种族,脑子笨,身体懒,由优等的白人老爷们来
“
照顾
”
和
“
管理
”
他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大善事。
第二,南北对比论。他说我们南方的奴隶制,那可比你们北方工厂里那种冷冰冰的
“
工资奴隶制
”
要仁慈多了。我们奴隶主至少还管奴
iglia
的吃穿住行生老病死,你们北方的工厂主,只会把工人当机器一样往死里用,用坏了就一脚踢开。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条:财产权神圣论。他说,奴隶是我们的财产,就像我们的土地和骡子一样,是受宪法保护的。你联邦政府要是敢插手各州的奴隶制,那就是对私有财产权最粗暴的践踏!
你看,南方人也在理直气壮地讲
“
自由
”
。
他们要的,是
“
蓄奴的自由
”
,是各州不受联邦干预,处理自己
“
内部事务
”
的自由。这种自由观,本质上,就是为了保护他们那套种植园经济模式。
而在北方,另一股完全相反的观念潮流,也正在变得波涛汹涌。
那就是废奴主义运动。
一开始,废奴主义者只是一小撮理想主义的激进分子,被大多数人看作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
神经病
”
。
但是,他们的思想,像病毒一样,通过报纸(比如加里森的《解放者》)、慷慨激昂的演讲,以及一本后来引爆了整个美国的小说
——
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迅速地传播开来。
废奴主义者提出的,是一种更根本、更具普遍性的
“
自由
”
观。
他们说:自由,是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自然权利,跟你的肤色是黑是白没有半毛钱关系。一个人,永远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财产。
联邦政府,有道义上的责任,去废除这种不道德的制度。
这两种
“
自由
”
观,在根子上,是没办法共存的。
一个说的是
“
我拥有财产(包括人)的自由
”
。
一个说的是
“
我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自由
”
。
一个把州的权力看得比天大,一个则诉诸于更高的道德和国家权威。
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北方人对废奴的热情,并非全部出自高尚的道德情操。
这背后,同样有经济的算盘。
北方的工商业精英们发现,南方的政治精英们,不仅仅是道德上的污点,更是他们实现工业帝国梦想的巨大障碍。
为什么?
废奴正好是打击这一股政治势力的一种手段。
因为南方政治势力死死地抱住低关税的自由贸易政策不放。
只要南方政治势力依然在国会发挥作用,就会在国会里,拼命地阻挠一切有利于北方工业发展的法案(比如用联邦的钱来修铁路、搞基建)。
所以,摧毁奴隶制,不仅仅是解放黑奴,更是为了摧毁南方种植园主的政治权力,从而为北方主导的、高关税的、中央集权的工业化道路,扫清一切障碍。
道德的激情,与经济的利益,在这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三) 西进运动: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关税是钱袋子之争,奴隶制是面子之争,那么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两大矛盾彻底捆绑在一起,再放到火上烤。
这件事,就是美国的西进运动。
美国这个国家,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能
“
长个儿
”
。它不断地向西扩张,吞并新的土地。
每一次,当一块新的土地,比如密苏里、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人口够了,要申请加入联邦大家庭,成为一个新的州时,那个被大家假装看不见的问题,就会以最尖锐的方式,重新爆发:
这个新来的兄弟,应该是自由州,还是蓄奴州?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道德选择题。但骨子里,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计算题。
因为美国的参议院,是按州来分配席位的,每个州,不管大小,都是两票。
这就意味着,多一个自由州,北方在参议院里就多了两票,未来通过高关税法案、通过有利于北方工业的法案的可能性,就大了一分。
反过来,多一个蓄奴州,南方守住低关税、保住自己生活方式的把握,就大了一分。
所以,从
1820
年的
“
密苏里妥协案
”
开始,美国的政治家们,就干起了
“
和稀泥
”
的勾当。他们像走钢丝一样,玩起了数字游戏:新加入的州,必须一蓄奴、一自由,成双成对地进来,以维持参议院里双方势力的脆弱平衡。
但这种妥协,本质上是饮鸩止渴。它只是把问题往后拖,让双方的怨气越积越深。
终于,到了
1854
年的
“
堪萨斯
-
内布拉斯加法案
”
,连这层遮羞布都不要了。
这个法案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很
“
民主
”
的原则,叫
“
人民主权
”——
让新土地上的居民,自己投票决定,要不要搞奴隶制。
这一下,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一夜之间,从北方来的废奴主义者,和从南方来的蓄奴主义者,都像疯了一样,带着钱,更重要的是,带着枪,涌进了堪萨斯。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用人头,或者说,用子弹,来决定投票的结果。
于是,和平的投票,演变成了公开的内战。
“
流血的堪萨斯
”
,成了未来那场席卷全国的血腥战争的一次小型预演。
火药桶已经堆满,就差一个点火的人了。
四)那个叫林肯的男人
就在国家观念彻底撕裂,眼看就要散伙的时候,一个男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来自伊利诺伊州,当过律师,干过一届国会议员,长得又高又瘦,相貌平平,看起来还有点笨拙。
他叫亚伯拉罕
·
林肯。
在当时,没人觉得他会成为一个改变历史的伟人。
林肯,我们必须说清楚,他一开始,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废奴主义者。他甚至公开表示过,如果能够维持联邦的统一,他愿意容忍奴隶制在南方继续存在。
但他有一个信念,一个坚如磐石、绝不妥协的信念。
这个信念就是:联邦是永恒的,是神圣不可分割的。
在
1858
年,为了竞选参议员,他跟他的老对手道格拉斯搞了一场全国闻名的系列大辩论。在那场辩论中,林肯说出了一句后来载入史册的名言:
“‘
一座裂开的房子是站不住的。
’
我相信这个政府不能永远维持半奴隶半自由的状态。我不期望联邦解散,我不期望房子崩塌,但我期望它停止分裂。
”
这句话,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对于南方的分裂主义者来说,联邦是什么?它不过是十三个州当年凑在一起签的一个
“
合同
”
。既然是合同,那我今天觉得不爽了,随时可以撕毁合同,退出不干了。这是典型的
“
州权至上
”
的逻辑。
但对于林肯来说,联邦,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随时退出的俱乐部。
它是一个有机的、统一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先于各州而存在的。各州,只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就像人的胳膊和腿,是身体的一部分。
胳膊和腿,能宣布自己从身体里
“
分裂
”
出去吗?不能。
所以,当
1860
年,林肯这个明确反对奴隶制向西部扩张的共和党人,当选为美国总统后,南方各州知道,他们在国会的权力游戏中,已经输掉了未来。
于是,他们选择了他们最后的武器
——
退出联邦。
面对南方的决绝,林肯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为了维护这个他心中神圣的
“
联邦
”
,他不惜一战。
战争的导火索,是关于解放黑奴的道德争议。
但战争的真正目的,从林肯的角度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维护国家的统一。
而从更深层次的经济结构看,这场战争,就是北方工商业资本,要用武力,彻底摧毁南方种植园经济的政治代表,将整个美国,纳入自己所设计的、那个高关税、中央集权的工业化发展轨道。
五)血与火的洗礼:一个“国家”的诞生
美国内战,是美国历史上打得最惨烈、最血腥的一场战争。
四年时间,死了六十多万人。这个数字,超过了美国后来参加的所有战争(一战、二战、越战等等)死亡人数的总和。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其残酷性,远非对外战争可比。
但这场战争,其意义,也远远超出了
“
解放奴隶
”
本身。
它是一场关于
“
美国到底是什么
”
的终极观念之战。最终,林肯所代表的、那个统一的、强大的
“
国家主义
”
观念,用枪炮和鲜血,将
“
州权至上
”
的邦联观念,彻底从美国的政治版图上抹去。
战后,有几个词,在美国人的日常用语里,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战前,人们说:
“The United States are...” (
这些美利坚合众国是
……)——
用的是复数,把合众国看作是多个独立州的集合体。
战后,人们开始说:
“The United States is...” (
这个美利坚合众国是
……)——
用的是单数,把它看作是一个单一的、不可分割的实体。
一个字母的改变,背后,是一个国家观念的重塑。
这场战争,带来了联邦政府权力的空前扩张,而且许多扩张,是永久性的:
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征兵,联邦政府第一次绕过州,直接向公民下命令。
第一次征收全国性的所得税,联邦政府第一次把手伸进了每个人的钱袋子。
第一次发行全国统一的、不与金银挂钩的法定货币
“
绿背纸币
”
,中央控制金融的时代开启了。
更重要的是,战后通过的宪法第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不仅废除了奴隶制,更第一次将
“
公民的基本权利
”
置于联邦政府的保护之下,明确规定任何州,都不得侵犯。
这等于从根本上,颠覆了建国初期那种
“
防着联邦政府
”
的小政府思想。
内战,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把一个松散的
“
诸州联盟
”
,锻造成了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的
“
民族国家
”
。
它用武力,解决了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
州,到底有没有权力退出联邦?
”
答案是:没有。
它用法律,解决了那个道德难题:
“
人,到底可不可以是财产?
”
答案是:不可以。
最重要的是,它用一场残酷的战争,彻底清除了北方工业化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南方输掉了战争,也就意味着种植园经济模式的彻底破产,意味着美国未来的经济模式,将无可逆转地由北方说了算。
高关税、贸易保护、国家主导的基建,这些汉密尔顿当年梦寐以求的政策,现在,都成了美国的国策。
那个在杰斐逊时代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强大中央政府,现在,成了国家统一和国民自由的象征。
一把削铁如泥的权力之剑,在内战的熔炉中,被锻造完成,并被恭恭敬敬地,挂在了华盛顿联邦政府的墙上。
战后的
“
镀金时代
”
,表面是自由经济的繁荣,其实是干预主义在美国扎根的开始,这把剑,在南北战争时,就已经磨好了。
当下一个危机来临时,它随时会被再次拿起。
而这一次,它的剑锋所指,将不再是闹分裂的南方,而是那些被认为
“
失控
”
的市场和
“
贪婪
”
的资本家。
一个全新的时代 —— 进步主义时代,即将来临。
如果说,第二次独立战争,让无数美国人从精神上认同了美国这个共同体,而南北战争,则成为了美国这个中央集权国家的正式诞生时间。
自此,现代美国真正成立了。
从观念上,制度上,我们今天所认知到的美国,才正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