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保真相:一场穿越140年的全球“大麻烦”?(万字长文)

Author: 古原 | Origin link: wechat link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天天跟我们打交道,但可能我们一辈子都没想明白的东西 —— 社会保障,简称 社保

每个月,你的工资单上,都会有一块被齐刷刷地划走,进入一个叫做 社保 的账户。

你可能知道它包括养老、医疗、失业等等,你也知道等你老了,就能从里面领钱。

但你有没有停下来,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问几个最根本的问题:

这笔钱,到底是谁的?是我的吗?如果是我存的钱,为什么我不能决定存多少、怎么投资?如果不是我存的钱,那它是什么?是一种税吗?如果是税,为什么它又披着一件 个人账户 的温情外衣?

更进一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为什么全世界的国家,无论贫富、无论东西,都在搞这套东西?它承诺的 保障 ,到底有多牢靠?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箱,我们每个月往里投钱,却对它内部的运作逻辑、历史渊源和未来风险,知之甚少。

今天,我要把这个黑箱撬开,把里面的齿轮、杠杆、线路图全都给你摊开看。

这篇文章将穿越 140 年的历史,从普鲁士的铁血宰相,到美国大萧条的罗斯福;从智利的沙漠,到新加坡的花园城市,介绍世界上主要国家的社保模式。

我们将看到,社保的诞生,可能并非源于温情脉脉的 社会关怀 ,而是一场精准的政治算计。

我们将发现,今天被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 现收现付 模式,其内在逻辑与一种古老的金融骗局惊人地相似。

我们也将见证,一些国家试图挣脱这套体系,进行的大胆而痛苦的改革。

这不是一篇简单的科普文。

这是一次思想的探险,一次对现代社会基石的重新审视。

我们的目的不是给你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是为你提供一套全新的认知框架,让你在看待个人财务、国家政策乃至社会演化时,能有一个更深邃、更清醒的视角。

忘掉你之前听到的所有关于 福利国家 社会契约 的宏大叙事。

让我们用最朴素的逻辑,去解构这个庞大、复杂、且与我们每个人命运休戚相关的 现代神话

一)没有 社保 的年代人们怎么养老?

在我们一头扎进现代社保的复杂世界之前,我们必须回到一个没有国家强制社保的时代。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老无所依、病无所医的人间地狱吗?

恰恰相反。

历史告诉我们,在国家这只 看得见的手 伸向养老领域之前,人类社会已经演化出了一套复杂、多元且充满活力的 自发秩序 来应对生老病死的风险。

这套秩序,不是某个天才设计师规划出来的,而是亿万人在漫长时间里,基于血缘、信仰、地缘和商业利益,自发形成的。

最古老、最基础的保障单位是什么?是家庭。

数千年来, 养儿防老 是东西方社会共同的智慧。

这四个字背后,不是冷冰冰的算计,而是一套基于血缘、情感和互惠的复杂契约。

父母抚育子女,投入时间、精力和资源,这是一种跨越时间的投资。

子女成年后,赡养父母,这既是回报,也是维系家族延续的责任。

这种模式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它完全是自愿的,充满人情味,并且激励生育。

一个家族的人丁兴旺,直接与其抵御风险的能力挂钩。

当然,它也有脆弱性。

比如,子女可能不孝,或者子女自身也陷入困境。

但关键在于,这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基于个人声誉和道德约束的系统。

在一个熟人社会里,不赡养父母的人会面临巨大的社会压力,甚至被整个社区所唾弃。

这种 软约束 的力量,在很多时候比法律的 硬约束 更为有效。

当社会从中世纪走向近代,城市兴起,陌生人之间的协作变得越来越重要。

于是,超越血缘的保障组织开始涌现。

在欧洲,行会扮演了重要角色。

一个手艺人加入了木匠行会,他不仅获得了职业身份和技能培训,更重要的是,他加入了一个互助网络。

行会会为年老、生病或去世的会员提供抚恤金、照顾其遗孀和孤儿。

这笔钱从哪里来?从会员们定期缴纳的会费中来。

这不就是保险的雏形吗?但它比商业保险多了一层组织认同和兄弟情谊。

教会也发挥了类似的功能。

教区内的信众定期捐献(十一税等),教会则用这些资金建立济贫院、孤儿院和医院,为社区中最脆弱的成员提供庇 E 所。

这是一种基于共同信仰的慈善行为。

它不是强制的,而是出于一种道德和宗教上的感召。

到了 19 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工人群体中涌现出大量的友好协会和互助会。

工人们自愿组成团体,每人每周或每月缴纳一小笔钱,汇集成一个基金。

当有成员失业、生病或遭遇工伤时,就可以从基金中获得一笔补助,以渡过难关。

这些组织五花八门,完全是自下而上生长出来的。

它们规模不大,但非常灵活,能精准地满足特定群体的需求。

更重要的是,它们培养了成员的责任感和社群意识。

你帮助别人,因为你知道有一天你也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是一种基于互惠原则的自发合作。

随着金融市场的发展,纯粹商业化的风险管理工具也应运而生。

18 19 世纪的英国和美国,人寿保险公司和年金产品开始出现。

一个人可以在年轻时,向保险公司购买一份年金。

他定期缴费,保险公司则将这些钱进行投资。

等到他退休后,保险公司承诺在其余生中,每月或每年向他支付一笔固定的金额。

这就是一个完全市场化的养老方案。

它不依赖血缘,不依赖信仰,只依赖商业契机。

这个方案的核心是 精算 ,即通过数学和统计学,精确计算人的预期寿命、投资回报率等,从而为风险定价。

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智力创造,它使得个人可以跨越几十年的时间,为自己的未来进行财务规划。

19 世纪末,这些私人保险和年金业务在欧美中产阶级中已经相当普及。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能得到什么启发?

在一个没有国家强制社保的 前现代 世界里,社会并非一片黑暗。

恰恰相反,它像一个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风险应对机制:

基于血缘的家庭

基于地缘和职业的行会与互助会

基于信仰的教会慈善

基于商业契约的私人保险

这四种力量,形成了一张多层次、多元化的安全网。

它们是自愿的、去中心化的,并且鼓励个人责任和社群互助。

然而,当国家开始以 社会保障 的名义介入这个领域时,发生了什么?它并没有简单地 补充 这个系统,而是在很大程度上 挤出 摧毁 了它。

当国家强制每个人缴纳养老金时,人们自己为未来储蓄的动力就减弱了。

当国家承诺为所有人养老时,子女赡养父母的责任感也开始变得模糊。

当国家提供失业救济时,那些曾经充满活力的工友互助会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当国家的福利体系包揽一切时,私人慈善的空间也被大大压缩。

国家,这个后来者,凭借其无与伦比的强制力,迅速成为了这个领域的垄断者。

而那些古老的、自发的、充满人情味的保障方式,则如同被巨树遮蔽了阳光的林下灌木,逐渐枯萎、凋零。

我们并不是要美化过去,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的艰难。

但我们必须认识到,国家强制社保的出现,并非历史的必然,而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它用一种整齐划一的、自上而下的强制方案,取代了那个曾经多元、自发、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

而这个强制方案的始作俑者,就是下一章我们要讲到的那位 铁血宰相 ”—— 俾斯麦。

他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二) 德国模式的诞生与真相

现代社保的 创世纪 ,发生在 19 世纪 80 年代的德意志帝国。

它的 上帝 ,不是某个心怀悲悯的慈善家,而是以 铁血 著称的普鲁士首相 —— 奥托 · · 俾斯麦。

要理解社保的本质,我们必须回到那个历史现场,看清楚俾斯麦当时面临的局面,以及他那石破天惊的解决方案背后的真实意图。

你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问题。

19 世纪后期的德国,工业化浪潮席卷全国。

一方面是经济的飞速发展,国家实力蒸蒸日上;另一方面,是社会矛盾的急剧尖锐化。

大量的农民涌入城市,成为工人阶级。

他们工作环境恶劣,生活没有保障,这为一种新思潮的传播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 社会主义。

当时,德国的社会民主党(社会主义政党)势力迅猛发展,在国会中的议席越来越多。

他们主张阶级斗争,号召工人起来革命,推翻现存的统治秩序。

这对于致力于维护君主制和帝国统一的俾斯麦来说,是心腹大患。

俾斯麦的策略非常清晰,他称之为 胡萝卜加大棒

大棒 很好理解。

1878 年,他颁布了《反社会党人法》,禁止社会主义政党的一切活动,查封他们的报刊,逮捕他们的领袖。

这是赤裸裸的镇压。

但俾斯麦是个高明的政治家,他知道光靠镇压是没用的,那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

你必须给民众一些 甜头 ,一些实际的好处,来收买人心,瓦解革命的意志。

这就是 胡萝卜

这根 胡萝卜 ,就是他从 1883 年到 1889 年,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动议会通过的一系列 社会保险 法案,包括疾病保险、事故保险,以及最重要的 ——1889 年的《伤残和养老保险法》。

这套法案,就是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鼻祖。

俾斯麦在议会中毫不讳言他的真实目的。

他说: 一个期待拿到养老金的人,是更容易管理的。”

他要通过国家来提供工人福利,从而让工人们感受到 国家的好 ,让他们觉得 皇帝也是关心我们的 ,进而培养他们对国家的忠诚感,削弱他们对社会主义的向往。

看,这才是社保诞生的真相。

它不是什么道德进步的产物,而是统治者为了应对政治危机,巩固国家权力,收编底层民众的一种政治工具。

它从一开始,就带着浓厚的国家主义和控制主义色彩。

它的目的不是解放人,而是 管理 人。

那么,俾斯麦设计的这套养老保险,具体是怎么运作的呢?他天才般地(或者说,魔鬼般地)发明了一种模式,后来被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所效仿,这就是 ——“ 现收现付制 Pay-As-You-Go ,简称 PAYG )。

这个词听起来很专业,但它的原理简单到令人震惊。

简单说,就是用现在正在工作的年轻人交的钱,去支付已经退休的老年人的养老金。

你可能会说,这不挺好吗?代际互助,社会共济。

别急,我们来拆解一下这个模式的底层逻辑。

它不是一个 储蓄

你交的钱,并没有被存起来,为你自己将来的养老进行投资。

它被立刻花掉了,支付给了你父母那一辈的退休者。

你的 个人账户 里显示的那个数字,只是一个记账符号,一个国家对你许下的 政治承诺

它背后并没有对应的真实资产。

这个系统能够运转下去,依赖两个至关重要的前提:

人口持续增长:必须有足够多,而且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这个系统,来供养数量相对较少的老年人。

就像一个金字塔,底座必须永远比顶端宽阔。

经济持续增长:工资水平必须不断提高,这样后一代人交的钱,才能足够支付前一代人不断增长的养老金期望。

在俾斯麦的时代,这两个条件都满足。

德国人口正处于高速增长期,经济也欣欣向荣。

而且,他把领取养老金的年龄定在 70 岁,而当时德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只有 45 岁左右。

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根本活不到领养老金的那一天!

这是一个何其精巧的设计!在制度建立的初期,只需要很少的缴费,就可以支付给当时数量稀少的老年人一笔 体面 的养老金,从而迅速赢得民众的欢心。

而这个系统未来可能出现的巨大窟窿,则被巧妙地推迟到了几十年后,由未来的子孙后代去承担。

这是一种典型的 寅吃卯粮 ,用未来的钱,来购买当下的政治稳定。

现收现付制 一经问世,就展现出巨大的诱惑力,并迅速被其他国家所采纳。

为什么?

对于政客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他们可以向选民(尤其是人数众多的老年选民)慷慨地承诺提高养老金福利,而无需立刻加税来支付。

成本由谁承担?由尚未出生、没有投票权的下一代人承担。

这是一种毫无政治风险的 慷慨

对于第一代退休者来说,他们几乎是 白拿

他们年轻时没有缴费或只缴纳了很少的费用,但制度一建立,他们就可以立刻开始领取养老金。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对于年轻人来说,虽然他们是主要的缴费者,但在制度初期,由于退休人口少,缴费率通常很低,负担并不重。

而且他们也被告知,等他们老了,也会有下一代年轻人来供养他们。

这个承诺听起来很美好。

于是,一个看似 皆大欢喜 的局面形成了。

政客获得了选票,老人获得了福利,年轻人负担尚可。

这个制度就像一个巨大的飞轮,一旦转动起来,就很难停下。

每一代人都被深深地卷入其中,成为这个巨大链条上的一环。

但这个链条的脆弱性,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埋下了。

它把所有人的养老希望,都寄托在了 永远有下一代 经济永远增长 这两个脆弱的假设之上。

一旦人口结构发生逆转(老龄化、少子化),或者经济陷入停滞,这个 代际契约 就会立刻变成一个巨大的 庞氏结构

后面的参与者,将发现他们投入的钱,远远无法收回。

俾斯麦的创造,是现代国家治理术的一个里程碑。

他成功地将一种潜在的社会风险(养老),转化成了强化国家权力的工具。

他送出的这份 礼物 ,其包装纸上写着 社会福利 ,但内里却包含了三样东西:

国家控制:个人的养老责任被转移给了国家,个人对国家的依赖性空前加强。

强制:无论你是否愿意,是否相信这个系统,你都必须参与,你的收入被强制性地划走。

个人选择的权利被剥夺了。

隐形负债: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养老金债务被创造出来,并被推向了未来。

俾斯麦的幽灵,从此开始在全世界游荡。

他的这套 现收现付 模式,被证明具有病毒般的传染力。

下一章,我们就要看看,它是如何跨越大西洋,在美国扎根,并最终成为全球 标配 的。

三) 新政 摇篮到坟墓

俾斯麦点燃的这把火,并没有立刻燎原。

直到 20 世纪 30 年代,一场席卷全球的经济灾难,才为这套思想的全球扩张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这场灾难,就是 大萧条

1929 年大萧条之前,美国是一个高度信奉个人主义和自由市场的国家。

所谓 社会保障 ,基本上被视为欧洲大陆那种不健康的 社会主义 玩意儿。

人们普遍认为,养老是自己的事,或者家庭的事,政府不应该插手。

然而,大萧条摧毁了一切。

股市崩盘,银行倒闭,无数美国人毕生的积蓄化为乌有。

老年人的贫困问题,以前所未有的尖锐方式,摆在了全社会面前。

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恐慌和绝望,人们开始呼唤一个 强有力的政府 来拯救他们。

富兰克林 · 罗斯福总统应运而生。

他的 新政 ,就是一系列政府大规模干预经济和社会的法案。

其中,最具深远影响的,莫过于 1935 年签署的《社会保障法》。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由联邦政府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养老保险制度。

罗斯福和他的团队,在设计这个制度时,面临一个选择:是采用 完全积累制 (即每个人交的钱存入自己的账户,投资增值,退休后领取),还是采用俾斯麦的 现收现付制

从财务稳健的角度看, 完全积累制 显然更负责任。

但它有一个 政治上 的致命弱点:在制度建立初期,需要很长的时间(几十年)来积累资金,无法立刻支付养老金。

而当时,罗斯福需要的是立刻见效的 猛药 ,来安抚数百万嗷嗷待哺的贫困老人,赢得政治支持。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 现收现付制

当然,为了让这个制度看起来更像一个 保险 而非 福利 ,罗斯福政府进行了一系列精心的 话术包装

他们不把这笔钱称为 ,而是称为 缴款

他们为每个参保人设立了 个人账户 ,尽管这个账户是虚拟的。

他们反复强调,这是你自己挣来的权利,而不是政府的施舍。

这种包装非常成功。

它让美国人民相信,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未来 储蓄 ,是在参与一个类似私人保险的计划。

但其内核,依然是俾斯麦式的 代际转移支付 :用工薪阶层的钱,去支付退休者的福利。

《社会保障法》的通过,在美国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反对者们敏锐地指出了它的问题。

他们警告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财政陷阱,会给子孙后代留下沉重的负担;它剥夺了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强制所有人参与一个由政府操纵的计划;它会扼杀个人储蓄的积极性,培养民众对政府的依赖。

一位议员在当时的辩论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预言: 这个法案,是在用我们孙辈的出生证,来为今天的开销做抵押。”

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些理性的声音,被大萧条带来的巨大痛苦和对 安全感 的极度渴望所淹没。

美国,这个曾经的自由堡垒,也最终拥抱了俾斯麦的 礼物

如果说俾斯麦是社保的 始作俑者 ,罗斯福是 集大成者 ,那么,将这套理念推向极致,并将其包装成一种崇高道德理想的,是一位英国人 —— 威廉 · 贝弗里奇。

1942 年,在二战的硝烟中,英国政府委托经济学家贝弗里奇,研究战后社会重建问题。

贝弗里奇提交了一份题为《社会保险和相关服务》的报告,这就是著名的 贝弗里奇报告

这份报告,是人类历史上关于福利国家最雄心勃勃的蓝图。

它的核心思想是,国家有责任,把每一个公民 从摇篮到坟墓 都照顾起来,帮助他们战胜五大 巨人 :贫穷、疾病、无知、肮脏和懒惰。

如何实现?通过建立一个全民的、统一的、强制性的社会保障体系。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都必须参与。

国家将提供失业救济、医疗保健、养老金、家庭津贴等等,覆盖人一生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风险。

贝弗里奇报告的道德感召力是巨大的。

它描绘了一个没有贫困、人人享有基本保障的乌托邦式的未来。

在经历了战争创伤的英国,这份报告受到了民众狂热的欢迎。

1945 年,主张全面实施贝弗里奇计划的工党,在选举中大胜,取代了带领英国赢得战争的丘吉尔。

随后,英国迅速建立起了堪称 福利国家 典范的制度:全民免费医疗系统( NHS ),和覆盖全民的养老、失业等社会保险。

贝弗里奇的理念,与俾斯麦和罗斯福相比,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俾斯麦的动机是政治算计。

罗斯福的动机是危机应对。

而贝弗里奇,则将其上升到了道德和人权的高度。

他认为,享受福利是每个公民与生俱来的权利。

这种 权利 话语的建构,使得社会保障在道德上,变得 不容置疑

任何反对或质疑福利扩张的人,都会被贴上 冷血 没有同情心 的标签。

二战后,世界形成了美苏两大阵营对峙的冷战格局。

在这种背景下, 俾斯麦 - 罗斯福 - 贝弗里奇 这套社会保障理念,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到全球。

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来说,建立福利制度,是向民众证明 资本主义也可以很温馨 ,从而抵御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诱惑。

对于广大亚非拉新兴独立国家来说,模仿欧美的社保体系,是证明自己已经迈入 现代国家 行列的标志。

这成了一种政治上的 时髦

于是,在短短二三十年间,无论是欧洲、北美,还是日本、拉美,甚至是部分非洲和亚洲国家,都纷纷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保体系。

绝大多数,都采用了 现收现付 这一核心模式。

一个由国家强制、代际转移、政府包办的养老模式,成为了全球的 标准配置

我们来梳理一下这种思想病毒的传播链条:

病毒源头(德国):出于政治控制的目的,发明了 现收现付 这个核心技术。

超级传播者(美国):在大萧条的恐慌中,将其引入新大陆,并用 个人账户 保险 的话术进行包装,使其更具迷惑性。

理论升华(英国):将其从一种政策工具,拔高到 人权 道德 的制高点,使其变得不容挑战。

全球大流行(二战后):在冷战和后殖民时代,成为各国政府争相效仿的 现代性 标志。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了解了社保的起源和扩散。

我们看到,这个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制度,其诞生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政治的算计、历史的偶然和话术的包装。

它并非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以个人福祉为最终目的的完美设计。

现在,理论讲完了。

让我们进入更精彩的部分:深入全球十大国家,看看这场持续了上百年的宏大社会实验,在不同的土壤上,结出了怎样不同的果实。

那些当初埋下的 陷阱 ,如今又是如何一个个引爆的。

四)全球十大样本的命运沉浮录

1)德国

作为社保制度的 祖师爷 ,德国的养老金体系至今仍然是 现收现付制 的忠实样本。

然而,这位百余岁的 老人 ,如今正面临着俾斯麦当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噩梦:人口崩溃。

德国是全球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生育率长期低迷,人均寿命却不断延长。

俾斯麦时代那个完美的 金字塔 人口结构,如今已经彻底倒转,变成了一个头重脚轻的 倒金字塔

越来越少的年轻人,需要供养越来越庞大的退休人群。

结果是什么?

缴费率飙升。

为了维持系统运转,德国的养老保险缴费率一路攀升。

如今,雇主和雇员合计要缴纳毛工资的近 20% 作为养老保险。

这笔沉重的负担,严重压抑了企业竞争力和个人可支配收入。

年轻人感觉自己成了 燃料 ,为一台看不到希望的机器持续燃烧。

退休年龄不断延迟。

政府唯一的选择,就是让人们干得更久。

德国的法定退休年龄已经计划逐步提高到 67 岁,未来可能更高。

俾斯麦当年 70 岁退休的 空头支票 ,如今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兑现。

即便如此,养老金的 含金量 也在不断缩水。

所谓 替代率 ,就是你退休后领的钱,占你退休前工资的比例。

这个比例在德国持续下降,意味着未来退休的人,生活水平将远不如现在的老人。

德国的困境,是所有 现收现付 制国家的缩影。

它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我们:在一个人口不再增长的社会里,依靠代际转移的养老模式,数学上是不可持续的。

它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

德国政府用尽了各种修修补补的办法,但都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

鼻祖,正在被自己的发明所反噬。

2、美国

美国,拥有全世界最庞大、也最具影响力的社保系统。

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 神话 :社保是美国社会的安全基石,是数千万老年人幸福生活的保障。

然而,神话的背后,是冷酷的数字。

根据美国社保局自己的精算报告,美国的社保基金(实际上是一个信托基金,里面的 资产 是美国政府给自己打的 白条 ,即特种国债)将在 2030 年代中期耗尽。

耗尽 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一分钱都发不出来。

而是说,届时,光靠在职人员的缴费,将不足以支付所有退休人员的法定福利,缺口将达到 20% 以上。

这意味着,如果不进行改革,所有人的养老金都要打个八折。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和德国如出一辙:人口老龄化( 婴儿潮 一代大规模退休)和承诺的福利水平过高。

美国的社保制度,已经深深地绑架了其国家政治。

老年人是投票率最高的群体,任何一个试图削减福利、提高退休年龄的政客,都会面临巨大的政治风险。

因此,两党政客们几十年来,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个问题往后推,谁也不愿当那个 坏人

他们不断地提高债务上限,寅吃卯粮,用发行更多国债的方式,来掩盖那个日益增大的窟窿。

这实质上,是将养老金的负担,通过通货膨胀和国家债务的形式,转移给了全体国民,尤其是那些储蓄者和下一代。

美国的社保,已经从罗斯福时代的 安全网 ,异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政治利益输送机器和一个财政定时炸弹。

它完美地诠释了:当一个经济问题被政治化之后,会变得多么难以解决。

倒计时的滴答声,越来越响了。

3) 英国

英国是 福利国家 理念的圣地。

从摇篮到坟墓 的承诺,代价是极其高昂的。

到了上世纪 70 年代,英国陷入了严重的 英国病 :经济停滞、高通胀、高失业、工会力量过于强大、国民精神萎靡。

庞大的福利开支,是导致这一切的重要原因之一。

高税收扼杀了企业活力,优厚的福利则削弱了人们工作的意愿。

整个国家似乎都躺在福利的温床上,不愿醒来。

转折点发生在 1979 年, 铁娘子 撒切尔上台。

她对这套 保姆式国家 的理念深恶痛绝。

她认为,福利国家剥夺了人的责任感和尊严,把人变成了嗷嗷待哺的巨婴。

撒切尔发动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在社保领域,她的核心思想是:从 国家包办 转向 鼓励个人选择和市场竞争

她引入了 国家第二养老金 退出 机制,允许雇员和企业选择退出国家计划,转而购买符合条件的私人养老金产品。

她大力推动私人养老金市场的发展,通过税收优惠等政策,鼓励个人为自己的养老进行补充储蓄。

撒切尔的改革,在英国社会引发了剧烈的阵痛和对抗(比如著名的矿工大罢工),但她强硬地推行了下去。

她的目标,不是要彻底摧毁福利体系,而是要在国家保障的 基础网 之上,为个人责任和市场力量,重新打开一扇门。

英国的经历告诉我们,福利的扩张之路一旦开启,就很难逆转,但并非绝无可能。

它需要巨大的政治勇气和对基本经济规律的尊重。

撒切尔的改革,虽然争议巨大,但它确实为英国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引发了全球范围内对 福利国家 模式的深刻反思。

4 瑞典

瑞典,常常被描绘成人类社会的 乌托邦 ,一个高福利、高平等、人人幸福的北欧天堂。

它的社保体系,也曾是 贝弗里奇模式 的模范生。

但这个 天堂 是有代价的,那就是极高的税收。

瑞典的宏观税负(总税收占 GDP 的比重)长期在世界名列前茅。

这意味着,国民创造的财富,有将近一半要被政府拿走,用于再分配和提供公共服务。

高税收带来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

抑制经济效率:当你的大部分劳动成果都要被上缴时,你努力工作、创新创业的激励就会被削弱。

人才外流:高收入人群和企业家,有动力移民到税收更低的国家。

宜家的创始人将公司总部迁往荷兰,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

到了上世纪 90 年代初,瑞典也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

庞大的福利体系难以为继。

于是,这个 福利模范生 也不得不开始改革。

瑞典的养老金改革非常具有启发性。

他们在 1998 年,设计出了一套被称为 名义账户制 的全新体系。

它保留了 现收现付 的内核,但引入了 个人账户 的概念。

每个人的缴费,都会被记在一个 名义账户 里。

这个账户的 回报率 ,与全国的工资增长率挂钩。

退休时,你能领多少养老金,取决于你账户里积累的总额,以及你退休时的预期寿命。

这个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它建立了一个自动平衡机制。

如果经济不好,工资增长慢,那么你账户的 收益 就低。

如果人均寿命延长,那么你每个月领的钱就会变少。

这相当于,把 现收现付 制内在的宏观风险(经济停滞、人口老龄化),部分地 透明化 个人化 了。

它向民众传递了一个更诚实的信息:养老金不是无限的,它取决于整体经济和人口的状况。

同时,瑞典还强制设立了一个小比例的 个人强制储蓄账户 ,这部分钱是真实进入市场的,个人可以选择不同的基金进行投资。

瑞典的改革,试图在 国家统筹 个人责任 之间,找到一个精巧的平衡。

它没有像智利那样彻底革命,而是对旧系统进行了一次 基因改造

这代表了欧洲大陆国家在面对社保危机时,一种典型的 改良主义 思路。

5、 日本

如果说德国是老龄化的 重症患者 ,那日本就是 病危通知书

日本是全球老龄化、少子化问题最登峰造极的国家。

走在日本街头,你能直观地感受到那种暮气沉沉的氛围。

日本的社保体系,同样是 现收现付 制。

而它面临的人口结构,是所有发达国家中最严峻的。

目前,日本大约每 2 个在职人员,就要供养 1 65 岁以上的老人。

这个比例还在持续恶化。

这种人口结构,对于 现收现 - 制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其后果,已经深刻地反映在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

日本政府的债务总额占 GDP 的比重,超过 250% ,冠绝全球。

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用来填补社保和医疗的巨大窟窿。

政府实质上已经破产,只能靠央行不断印钞来维持。

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发现仅靠养老金(国民年金)根本无法维持体面的生活,陷入贫困。

他们不得不在七八十岁的高龄,继续打零工,在便利店、快餐店里做服务员。

年轻人的绝望感:日本的年轻人被称为 佛系 一代。

他们面临着沉重的社保负担,却对自己未来的养老金不抱任何希望。

他们普遍认为,自己是 被牺牲的一代

这种绝望感,进一步压抑了他们的生育和消费意愿,形成了恶性循环。

日本的悲剧,是对 现收现付 模式最惨痛的控诉。

它告诉我们,当人口的 庞氏结构 无法维系时,整个社会都将被拖入一个缓慢下沉的泥潭。

日本的今天,可能就是许多其他老龄化国家的明天。

它是一个巨大的警钟,提醒我们这个模式的终局,可能是何等凄凉。

6、 智利:

在全世界的社保体系几乎都朝着 国家包办 的道路高歌猛进时,南美洲的智利,却在 1981 年,进行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社会实验 —— 养老金私有化。

这场改革的背景,是皮诺切特的军政府时期。

当时,智利的旧养老金体系,和所有拉美国家一样,是一个效率低下、腐败丛生、濒临破产的 现收现付 制。

一群深受芝加哥学派(自由市场经济学)影响的经济学家,说服了皮诺切特,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这场改革的核心,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用 个人强制储蓄账户制 取代 现收现付制

废除旧制:政府不再运营养老金,而是将其完全交给了市场。

强制个人储蓄:每个雇员,必须将自己工资的 10% ,存入自己在私人养老基金管理公司( AFP )开设的个人账户中。

个人所有权:这个账户里的钱,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它有明确的产权,可以继承。

市场化投资:你可以自由选择一家 AFP 来管理你的钱。

AFP 之间相互竞争,会将你的钱投资于股票、债券等金融市场,以求保值增值。

政府角色转变:政府不再是 运动员 ,而是 裁判员

它负责制定规则、严格监管 AFP 的运作,并为最贫困、无法足额储蓄的人,提供一个最低养老金保障。

智利模式,是对俾斯麦模式的彻底颠覆。

它的底层逻辑,从 代际转移支付 ,切换到了 个人责任 资本积累

这场改革带来了什么?

数以十亿计的养老金,从政府的 现收现付 流水账,变成了真实的、可用于投资的资本。

这笔庞大的资本,为智利后来几十年的经济起飞,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燃料。

它的资本市场因此深度发展,基础设施建设获得了充足的资金。

因为账户里的钱是自己的,人们更关心它的收益,也有更强的动力去工作、去缴费。

因为你的养老金来自于你自己的储蓄和投资回报,而不是下一代人的缴费,所以这个体系在理论上,不受人口结构变化的影响。

当然,智利模式也并非完美。

它也面临不少麻烦。

民众交的养老金收益,直接与金融市场的波动挂钩。

如果遭遇股灾,账户可能会缩水。

对于非正规就业者、低收入者来说,很难持续缴费,导致他们老年时账户余额不足。

AFP 作为盈利性公司,会收取管理费,这会侵蚀一部分收益。

近年来,由于部分民众认为养老金水平不及预期(部分源于对市场回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智利国内也出现了要求回归 国家统筹 的呼声,社会矛盾激化。

但是,无论如何,智利的实验,是全球社保史上一次划时代的 思想解放运动

它向世界证明了:除了 国家包办 之外,还存在另一条道路。

一条以个人权利、个人责任和市场力量为基础的道路。

它的成功和教训,都为后来的改革者,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经验。

7、 新加坡

在亚洲,有一个国家,它的社保体系独树一帜,既不同于欧美的 现收现付 ,也不同于智利的 彻底私有化

它就是新加坡。

新加坡的模式,叫做中央公积金。

这是一个由政府管理的、全国统一的强制储蓄计划。

高额强制储蓄:雇员和雇主,都需要将工资的一个很高比例(年轻时合计可高达 37% ),强制存入个人的 CPF 账户。

三大账户: CPF 账户里的钱,被分成了三个子账户:

普通账户:可以用来买房、投资等。

特别账户:专门用于养老储蓄,投资回报率稍高。

医疗账户:用于支付医疗费用。

政府管理投资:与智利不同, CPF 账户里的钱,不是由私人公司管理,而是由新加坡政府的一个专门机构进行统一投资。

政府向储户承诺一个固定的、相对保守的回报率。

用途广泛: CPF 的钱,不仅是养老金,更是一个国民 生命周期的蓄水池

买房的首付和月供,看病的费用,子女的教育,都可以动用 CPF 的资金。

新加坡模式的本质,是一种 国家家长主义

它不相信民众有足够的远见和自制力去为自己的未来储蓄。

于是,国家像一个严厉的父亲,用强制手段,替你把钱存起来,并规划好它的用途。

这种模式的优缺点非常鲜明。

优点:

极高的国民储蓄率:和智利一样, CPF 为新加坡的经济建设积累了海量资本。

产权清晰:账户里的钱是你的,没有 庞氏结构 的风险。

解决了住房问题:绝大多数新加坡人,都是用 CPF 的钱购买了政府提供的 组屋

这大大提高了社会稳定性。

缺点:

缺乏自由:个人完全没有选择权。

存多少、怎么投、怎么用,基本上都是政府说了算。

这是一种 黄金鸟笼 ,生活安稳,但没有自由。

回报率偏低:政府承诺的固定回报率,通常低于市场化的投资组合在长期内可能达到的回报。

等于说,牺牲了潜在的高收益,来换取确定性。

新加坡模式,是一个在特定政治文化(威权主义、精英治理)下才能成功的特例。

它在效率和稳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代价是个人自由和选择权的极大压缩。

它和智利模式,代表了 强制储- 这条道路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一个是相信市场,一个是相信政府。

8、 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的养老金体系,被称为 超级年金 ,通常被认为是世界上设计得最好的体系之一。

它巧妙地结合了智利模式的市场化精神和新加坡模式的强制性。

澳洲的养老金体系,有三大支柱:

第一支柱:政府养老金。

这是一个由政府税收支付的、有严格资产审查的 底网 ,只提供给最贫困的老人。

第二支柱:超级年金。

这是核心。

法律强制规定,雇主必须为雇员,额外缴纳其工资的一定比例(目前约为 10.5% ,并计划逐步提高),存入一个由雇员自己选择的私人养老基金中。

第三支柱:自愿储蓄。

政府通过税收优惠,鼓励个人进行额外的养老储蓄。

澳洲模式的精髓,在第二支柱 超级年金 上。

它有几个特点:

强制性,但由雇主出钱:和智利、新加坡不同,这笔强制储蓄,主要是由雇主额外支付的,不直接从雇员工资里扣。

这在感觉上,让雇员更容易接受。

(当然,从经济学上看,这笔钱最终还是雇员劳动成本的一部分)。

和智利一样,钱是进入私人管理的养老基金,在市场上进行投资。

个人有充分的自由,选择不同的基金和投资策略。

澳洲有数百家养老基金公司,从大型行业基金到小型的零售基金,竞争非常激烈,这有助于压低管理费,提高服务质量。

澳洲模式,可以看作是智利模式的 优化版

它吸取了智利模式的优点(个人账户、市场化投资),同时试图通过 雇主缴费 的设计和强大的政府监管,来规避一些智利遇到的问题。

它试图地在 强制 自由 政府 市场 之间,找到了一个被广泛认可的平衡点。

它的目标是,试图保证了国民有足够的养老储蓄,又给予了个人充分的投资选择权,还保留了一个政府的 底网 来兜底。

这使其成为许多国家养老金改革时,重要的学习和借鉴对象。

9、 阿根廷

讲了这么多成功或正在努力改革的案例,我们必须看一个彻底失败的、堪称 警世恒言 的国家 —— 阿根廷。

20 世纪初,阿根廷曾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人均 GDP 与美、加、澳相当。

它也是拉美最早建立社保体系的国家之一。

然而,一百年后的今天,阿根廷却成了一个以 国家破产 恶性通胀 政治动荡 而闻名的反面教材。

阿根廷的养老金体系,就是其国家悲剧的一个缩影。

它的历史,是一部被民粹主义反复摧毁的历史。

和大家一样,阿根廷也建立了 现收现付 制。

但阿根廷的政客,比任何人都更热衷于 慷慨

每到选举年,为了讨好选民,各路政客争相承诺提高养老金、降低退休年龄。

福利水平远远超出了经济的承受能力。

到了 90 年代,旧体系彻底破产。

阿根廷也像智利一样,搞起了养老金私有化改革。

然而,好景不长。

2008 年,左翼民粹政府上台,以 保护民众免受金融危机冲击 为名,强行将所有私人养老金账户(当时已积累了约 300 亿美元的资产)全部 国有化 ,重新回到了 现收现付 的老路。

这笔庞大的国民养老储蓄,实际上是被政府公然没收,用来填补当期的财政赤字,和发放各种民粹主义福利。

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国家掠夺。

结果是什么?阿根廷的养老金体系,彻底丧失了信用。

民众不再相信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

国家则陷入了 发福利 - 财政赤字 - 印钞 - 恶性通胀 - 社会动荡 - 换政府 - 再来一轮 的死亡循环。

阿根廷的教训,比任何理论都更深刻。

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对私有财产的基本尊重,没有对财政纪律的基本敬畏,那么,无论设计出多么精巧的社保制度,最终都将被短视和贪婪的政治所摧毁。

产权保护和法治,是一切长期制度(包括养老金)能够存续的基石。

没有这个基石,一切都是沙上之塔。

10、 中国

最后,我们回到中国。

中国的社保体系,是这个名单里最年轻,但可能也是面临挑战最艰巨的。

中国的养老金体系,目前是一个 统账结合 的模式。

指的是 社会统筹 部分,也就是 现收现付 ,用现在年轻人交的钱,养现在的老人。

这是大头。

指的是 个人账户 部分,理论上是个人储蓄,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省份的个人账户,都是 空账运行 ”—— 里面的钱,早被挪去支付当期的养老金了。

所以,中国目前的养老金体系,本质上,仍然是一个 现收现付 制。

而中国面临的局面,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

欧美日等国家,是在进入富裕社会后,才开始深度老龄化的。

而中国,是在人均收入尚处于中等水平时,就迎来了全球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老龄化浪潮。

这意味着,我们用来应对老龄化的 家底 ,要薄得多。

巨大的地区差异:东北等老工业基地,人口流出严重,养老金早已收不抵支,需要中央财政大量补贴。

而广东等年轻省份,则有大量结余。

地区之间的抚养比,天差地别。

在制度建立前,就已经退休的 老人 和国有企业的 中人 ,他们的养老金,实际上都是由后来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来买单的。

这笔巨大的 转型成本 ,使得制度从一开始就背负着沉重的枷 D 锁。

可以说,中国社保体系,集 现收现付 制的所有内在矛盾、转型经济体的所有历史包袱、以及自身独特的人口挑战于一身,其复杂性和艰巨性,世所罕见。

未来怎么办?延迟退休、提高缴费率、划拨国有资本、鼓励发展第三支柱(个人商业养老金) …… 这些都是正在讨论或已经实施的 药方

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 未富先老 个人账户空账 这两个核心约束下,任何修修补补的办法,可能都只是杯水车薪。

中国的社保之路,依然是在 摸着石头过河

而这条河的对岸,究竟是坦途,还是险滩,不仅关系到亿万家庭的福祉,也考验着这个国家全体民众的智慧。

在看完了这十个国家的沉浮录之后,我们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全球旅行。

现在,我们对我们看到的这几种核心模式,进行一次 底层逻辑 对决。

五)三大模式的底层逻辑对决

经过前面的叙述,我们发现,全球的社保模式,无论外表如何包装,其内核万变不离其宗,可以归结为三大流派。

现在,我们要撕掉所有温情脉脉的标签,直击它们最核心的逻辑分野。

1、 现收现付制(俾斯麦模式)

这是世界上最主流的模式,德国、美国、日本、以及中国的核心部分,都属于此类。

它的支持者称之为 代际契约 社会共济

他们说,每一代人都有责任赡养上一代人,这是一种体现社会团结的崇高契约。

它的本质,是一个强制性的代际财富转移系统。

它不创造任何新财富,只是把一部分人(年轻人)的钱,直接转移给另一部分人(老年人)。

那么,它到底是 契约 还是 骗局 ?我们来分析一下。

一个真正的 契约 ,必须是建立在自愿和知情的基础上的。

现收现付 制,具备这两个特征吗?

自愿吗?不,它是强制的。

你没有选择不参与的权利。

知情吗?不,绝大多数参与者,并不知道这个系统依赖于人口增长的脆弱假设,也不知道他们 个人账户 里的钱只是一个虚拟符号。

他们被引导相信,自己是在 储蓄

庞氏结构 的核心特征是什么?用后来者的钱,支付给先来者。

并且需要不断有新的资金流入,才能维持不崩盘。

现在你再看 现收现付 制。

它是不是与 庞氏结构 的定义,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它与纯粹的金融诈骗有一个根本不同:它是由国家暴力来背书的,可以强制所有人参与。

这使得它的生命力,远比一般的 庞氏骗局 要长。

但数学规律是无情的。

当人口结构逆转,新生儿越来越少,人均寿命越来越长,这个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承诺的破产:要么降低支付水平,要么延迟退休年龄,要么让货币贬值来稀释债务。

无论哪一种,对于后来参与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实质性的违约。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现收现 - 制,是一个由国家强制力维持的、合法的、但在数学上不可持续的 类庞氏结构

它的辉煌,只存在于人口爆炸的特定历史时期。

对于进入老龄化社会的国家而言,它就是一个不断扩大的债务黑洞。

2、 强制储蓄 / 个人账户制(新加坡 / 智利模式)

这是对俾斯麦模式的彻底反叛。

智利、新加坡、澳大利亚的核心部分,都属于这个流派。

支持者称之为 个人责任的回归 产权明晰

他们说,养老是自己的责任,自己的钱自己存,自己的未来自己负责。

它的本质,是一个强制性的、以资本积累为基础的个人养老金计划。

它把养老问题,从一个 财富转移 问题,变回了一个 财富创造 问题。

这个模式的优点,我们前面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

它不依赖人口结构,从根本上解决了 庞氏 问题。

它把国民储蓄转化为了真实的投资,能够推动经济增长。

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激励相容。

但它真的就是完美答案吗?反对者们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它把风险转嫁给了个人。在 现收现付 制下,个人面对的是 政治风险 (政府会不会违约)。

而在个人账户制下,个人面对的是 市场风险 (我的投资会不会亏损)。

对于缺乏金融知识的普通人来说,让他们自己去承担市场波动的风险,是不是太残酷了?万一在退休前夕遭遇一场大股灾怎么办?

它加剧了不平等:高收入者、投资能力强的人,账户里的钱会越来越多。

而低收入者、投资失败的人,可能老无所依。

这会不会撕裂社会?

这些批评是有道理的。

但我们也要反问一句: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它并不会因为制度不同而消失,只会被转移或隐藏。

现收现- 制,看似是国家替你承担了风险,但实际上,它是把 人口崩溃 政府违约 这两个更巨大、更不可控的系统性风险,隐藏在了幕后。

而个人账户制,只是把风险 显性化 了。

一个成熟的个人账户体系(比如澳洲模式),会通过各种方式来管理这种风险:比如提供默认的、稳健的投资选项(生命周期基金),加强投资者教育,以及保留一个政府的 最低保障网

归根结底,这个模式相信的是:让个人去面对和管理一个 已知的、市场的 风险,比让整个社会去面对一个 隐藏的、政治的 风险,要更诚实、也更稳健。

3、 国家统筹与个人账户混合制(瑞典 / 中国模式)

很多国家,为了兼顾两边的优点,设计了混合模式。

比如瑞典的 名义账户制 + 真实个人账户 ,以及中国理论上的 统账结合

支持者认为这是 集两家之长 ,既有社会共济的保障,又有个人激励的效率,是 第三条道路

它的本质,是试图在一个系统内,嫁接两种完全不同的哲学。

这种混合模式,在理想情况下,也许能左右逢源。

但在现实中,它往往会陷入 双重困境

以中国的 统账结合 为例。

一方面,它保留了 现收现付 制的内核,因此,所有 现收现付 制面临的人口困境和债务问题,它一个也逃不掉。

另一方面,它又设立了 个人账户 ,向民众传递了 这是你的钱 的信号,提高了大家的期望值。

但由于 统筹 部分的窟窿太大,不得不挪用 个人账户 的钱去填补,导致个人账户 空账化

这就造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

它既没有 现收现付 制的 坦率 (虽然是庞氏,但至少不伪装成储蓄)。

也没有 个人账户 制的 诚实 (账户里没有真实的钱)。

它同时承担了两种制度的成本(人口困境 + 民众的高期望),却没有享受到任何一种制度的好处(真实的资本积累)。

这种 精神分裂 的状态,使得制度的公信力受到极大侵蚀,改革的共识也更难凝聚。

走笔至此,三大模式的底层分野,已经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技术路线之争,而是深刻的哲学之争。

其核心,可以归结为两组对立的关键词:

权力 vs 权利

现收现付 制,本质上是国家权力的体现。

它授予国家巨大的权力,来强制性地重新分配国民财富。

个人的财产权,在这个过程中是被侵犯的。

个人账户 制,本质上是个人权利的体现。

它承认并捍卫个人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所有权,国家的作用是辅助和监管,而不是支配。

强制 vs 自愿

俾斯麦模式的核心是全面强制。

你别无选择。

智利模式的核心,是在 强制储蓄 这个大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引入 自愿选择 (选择哪家基金公司,选择何种投资策略)。

而一个更理想的、纯粹基于自由原则的社会,连 强制储蓄 都不需要。

它相信,在没有国家干预的情况下,人们会通过家庭、社区、私人保险等自发秩序,更好地解决自己的养老问题。

我们讨论社保问题,如果只停留在 缴费率高低 退休年龄早晚 这些技术细节上,那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真正的要害在于:我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国家权力?又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个人权利和自由选择的力量?

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决定你从根本上,倾向于哪一种模式。

最后,我们总结一下:

第一,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社保的本质:它是一个政治承诺,而非金融契约。

一个金融契约,背后必须有真实的资产作为抵押。

而我们绝大多数人参与的 现收现付 制社保,其背后并没有资产,只有国家用其强制力所背书的一个 承诺

这个承诺的价值,完全取决于未来政府的财政状况、未来的人口结构、以及未来政客的意愿。

它更像一张 彩票 ,而不是一张 存单

这张彩票能否兑奖、能兑多少,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把自己的晚年幸福,完全寄托在这样一张政治彩票上,是极其危险的。

第二,我们必须打破 国家养老 的幻觉,重新拥抱个人责任。

百年来的福利国家宣传,给我们灌输了一种思想:养老是国家的事,是政府的责任。

这种思想,在短期内让人感到温暖,但长期来看,它是一剂毒药。

它削弱了个人为自己未来负责的动力,也瓦解了家庭和社区的互助功能。

历史和现实都已证明,建立在 代际转移 基础上的 国家养老 承诺,在老龄化时代,是一个不可持续的幻觉。

无论政府今天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最终,养老的重担,必然要回到我们自己肩上。

你的养老,首先是你自己的责任 ”—— 这听起来有些残酷,但这才是成年人世界里最真实、也最可靠的法则。

越早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

第三,我们要重新发现,我们每个人真正的 安全网 到底是什么。

国家提供的社保,最多只能是一个 底网 ,而且这个底网还越来越不牢靠。

我们真正的安全,来源于三个方面:

你的人力资本: 这是你最核心、最不会被任何人夺走的资产。

你持续学习的能力、你的专业技能、你的健康、你的创造力 —— 这些,才是你在一生中,抵御一切风险的终极武器。

一个不断提升自我价值的人,远比一个躺在制度上等待喂养的人,要安全得多。

你的家庭和社群网络: 在国家这只 巨兽 出现之前,人类依靠了数万年的东西是什么?是血缘联结的家庭,是守望相助的社群。

这些基于真实情感和互惠关系的 自发秩序 ,在今天,依然是我们最温暖、最可靠的港湾。

与家人的情感维系,与朋友的真诚交往,是你用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社会资本

你自己的真实储蓄和投资: 忘掉那个虚拟的 个人账户 吧。

你真正能依赖的,只有你自己名下、有明确产权、由你自己掌控的真实资产。

无论是房产、股票、基金,还是黄金,这些才是属于你的、能够穿越时间周期的财富。

学习理财,建立自己的 养老金蓄水池 ,在今天,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的生存技能。

最后的最后,我想说,未来的答案,不在于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一劳永逸的社保制度,而在于解放每一个人的创造力。

人类社会的繁荣,从来不是靠某个天才的顶层设计,而是靠亿万个普通人,在自由的环境下,追求个人幸福的过程中,自发地涌现出来的。

一个好的社会制度,不应该是试图去 安排 包办 人的一生,而应该是最大限度地保护个人的权利(尤其是财产权),释放个人的潜能,鼓励个人去创造、去储蓄、去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当我们把视线从对 国家保障 的虚幻依赖,转向对 个人创造 的真实信赖时,我们才能找到通往未来的、真正安全的道路。